圣德兰说自己通过“灵魂之耳”听到上帝直接传达旨意。她写了许多书和诗歌,过起为人表率的生活,在西班牙受众人仰慕,至今还拥有许多信徒。我们能从下面这首美丽的十四行诗中一窥这个极其虔诚的灵魂,英译者是凯瑟琳·伊丽莎白·斯特拉思迪(Katharine Elizabeth Strathdee):
并非你愤怒的可怕前兆
引我跟随你脚步所踏之处;
并非你神圣的蹙额,
也不是对你暴怒的恐惧
引导我的灯沿着你狭窄的道路行进;
光是你美妙的爱,就已征服了我。
你的光彩,就像优雅而明亮的斗篷,
在纯洁和有罪的灵魂上投射了光明;
在狂风暴雨的神秘的黑暗之中
你包住了正义和不公;
你把美丽赐给每一个人,
为什么我们的嫉妒之心却受到驱使,
追求世俗宝藏所托付的空虚的海市蜃楼?
我害怕你,但我并不怕黑暗的推力;
我爱你,虽然我没有上天堂的希望! [4]
在宗教热情之外,西班牙神秘主义者过着身体力行的生活。他们是勤劳的工作者,诚实的改革者。但他们对上帝的追求是一场脱离现实的逃避,在此过程中,个人的灵魂追求与神圣绝对结合。他们寻求一条引领他们走出灵魂暗夜的路径,走出感官黑暗和欺骗的现实,走向上帝的神圣现实。神秘主义者不冀求任何事物,因此能够立刻拥抱一切。他们感受到自己容光焕发,起了变化,并把自己渺小的灵魂与上帝融为一体。圣十字若望感受到上帝是隐藏在夜色之中的不死之泉,他穿越黑暗去饮用泉水。我们可以理解,像这样强烈的信仰,很可能会使信徒在宗教裁判所面前身陷危险,事实也的确如此。然而这些神秘主义者在人类灵魂中发现的光明之美,远超过我们用手触摸或用眼睛亲见的美,他们的逃避是人类在尘世中最伟大的逃避,他们的一些诗歌充满了最慷慨激昂的情感。在文艺复兴快速但往往笨拙的进步之际,它们代表了中世纪信仰的升华。
黄金时代的第四种文学类型,是被西班牙文学天才贡戈拉高度美化的巴洛克世界,是一种对现实的赞扬。贡戈拉的诗截然不同于田园诗人笔下的多愁善感和明白易懂的乡村景致,而是通过艰涩的比喻、出色的意象以及一连串印象的累积,以敏锐的诗意重新创造了整个世界。世界“经过塑造和简化,只剩下精心描绘的轮廓、灵活的缩影、和谐的声音以及缤纷的色彩。通过连续复杂的隐喻游戏,所描绘的事物往往失去了个体性,而进入一个比喻的范畴。在他的诗作《孤独》(Solitudes)中,我们不会寻找海水、淡水、喷泉或荒无人烟的咸水湖中的水,因为他用‘水晶’涵盖了这一切”。 [5] 但女人美丽的四肢也被他称为水晶。因此在我们检视诗人的词汇时,会感到迷惑和混淆。
贡戈拉在当时引起轰动,但去世后,他的诗歌就不再被重视。到了18世纪,几乎已没人读他的诗。法国象征主义诗人率先重新发掘贡戈拉的诗,“他们认为,这么晦涩的诗人,必然非常美好”。法国诗人保罗·魏尔伦(Paul Verlaine)想深入探究他的心灵,却迷失其中。他为理解贡戈拉而决心学习西班牙文,终究未能实现愿望。不过,他倒是用了《孤独》一诗结尾时代表婚床的美丽意象,作为自己一首十四行诗的引言:“爱情纷争的羽毛天地!”这可能就是他对贡戈拉了解的程度。拉丁美洲现代主义者危地马拉诗人鲁文·达里奥(Rubén Darío)受到魏尔伦的影响,怀抱热情来到马德里。他在诗中歌颂贡戈拉,让西班牙人重新注意到他。追随达里奥的年轻西班牙诗人,尤其是洛尔迦及其同侪,深深沉醉在贡戈拉的作品中。1927年,诗人去世300周年,西班牙《西方评论》(Revista de Occidente )出版了他的新版作品集。学者研究这位诗人,洛尔迦的诗人朋友阿隆索(Dámaso Alonso)针对他最深奥的诗歌,提出批判性的解读。此后,贡戈拉在西班牙和美洲西语国家声名大噪,现已被视为最优秀的西班牙语诗人。
贡戈拉于1561年生于科尔多瓦的富裕书香之家。他的父亲以爱书闻名,拥有一间偌大的私人图书馆。贡戈拉以他的古城家乡和“河流之王”瓜达尔基维尔河为傲,这条河沿岸有众多文化扎根。他年轻时曾在萨拉曼卡大学求学,学习拉丁文和意大利文,他聪明潇洒,风度翩翩。他出手阔绰,和许多女人交往。他早期的韵文并不复杂晦涩,其中有些是用西班牙语写成的最棒的艺术民谣。他在1600年后的诗歌则开始描绘源自他想象的人造世界,与早期的诗截然不同。贡戈拉对陈腔滥调敬而远之,发明了符合他想象的用语。譬如,由于“白色”、“玉米”、“橄榄油”和“羽毛”等词语都具有色彩感,所以贡戈拉用“雪”来取代“白色”,用“飞雪”取代“羽毛”。他用“金箔”描述玉米穗,用“液金”描述橄榄油。正如有人指出的,任何形式的水,在他笔下都是“水晶”。
在形容较大的范围时,贡戈拉会用组合或延伸的意象。一条流入大海死亡的河流,在他笔下成了“一只水晶蝴蝶,没有翅膀,高低起伏,宛如波浪……”进入金牛座的太阳含有倒像,我们看到公牛“穿越蓝宝石田,去吃恒星玉米”。当诗人看到河岸垂杨,他借重新创造过程捕捉到的现实,成了一幅“烟火爆发”的意象。诗中只字未提白杨,而是描述它们“在波浪之镜前,借着烟火的光编辫子”。这些垂杨在此意象中化为神话少女,映着烟火的亮光,用溪水的倒影梳妆。诗人在其他意象中,把河中的岛称为“枝繁叶茂的括号”,麦哲伦海峡成了“捉摸不定的银色铰链”,村子里的烟囱则成了“夕阳的瞭望塔”。他还用一长串的意象来呈现一个简单场景,以描述几名农夫翻山越岭到即将举行婚礼的场地。贡戈拉撷取景物,把它描写为“一群鹤越过空气之海,不像飞船,而是像扬着风帆的鸟,四散在蔚蓝的空中,追踪类似盈亏之月的图案,或者也像用羽毛写在天空羊皮纸上的神秘文字”。简单朴实的景象,被改造成精美的日本版画。稍纵即逝的时刻化为永恒,因为它已被诗人的想象力重塑成辉煌的巴洛克式大教堂。
贡戈拉认为,如果以普通的名字称呼事物,它们的现实就止于那一刻。如果赋予它们更崇高的名字,提升、美化它们,它们就有获得永生的机会。诗人的目的就是追寻这个过程直到最终点。无论是否同意贡戈拉所得到的结果,是否因其形象的复杂难解而感到困扰,我们都必须承认,他能够创造一个独特的诗意世界,一个在诗人死后许多个世纪依旧存在的世界,让未来敏于各种语言的世代能从其中寻求灵感。事实上,许多现代诗人都可以说是受到了贡戈拉概念的启发。科尔多瓦的吟游诗人是西班牙黄金时代最辉煌的灯火。
下面这首贡戈拉的十四行诗由17世纪的理查德·范肖爵士(Sir RichardFanshawe)所译,表现了诗人比较单纯、抒情的情绪。这首诗名为《玫瑰》(TheRose)。
早晨还被清风拂动的你,不到中午就会凋零,
是什么在催促这么匆忙弃你而去的生命?
你如此美妙欢乐,因为很快就会逝去,
短暂的骄傲为你添上一点颜色。
如果你那脆弱的美丽如此欺骗你,
那么你该知道使你自负的事物就是你的祸根;
因为同样的美,在血腥的叶子里,
包藏了你早逝的判决。
如果耕犁时一不小心,就会把你扯下,
那些小丑粗俗的呼吸会毒害你甜蜜的花朵;
许多希律王时时刻刻都在等待
等你一出生就要把你杀害——
不,强迫你的花蕾开放——他们暴虐的气息
期待生命,加速死亡! [6]
史上最出名的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和贡戈拉生在同一时代。他没有如贡戈拉那般显赫的出身,不过也是个小绅士贵族。他早年先后在阿尔卡拉和马德里接受教育,接触到西班牙文艺复兴的伊拉斯谟主义和人文主义潮流,这种自由化的影响在其杰作《堂吉诃德》中非常明显。该书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发表于1605年,第二部分发表于1615年,也就是他去世的前一年。塞万提斯曾赴意大利旅游和工作,在勒班陀湾与土耳其人作战,身受重伤,左手落下残疾。不过他说:“失去了左手,右手才更荣耀。”在返回西班牙的途中,他被北非巴巴里海岸的海盗俘虏,奴役了5年,最后付了500达克特(ducat,旧时在欧洲许多国家通用的货币)的赎金才获释。回到西班牙后,他奉命担任无敌舰队的食品采购,工作表现平平。他想靠写作谋生,写了几部戏剧和其他作品,还算成功,但没有创造多少收入。他有几次入狱,可能是因为欠债无力偿还,或是因为亏空。他动笔写《堂吉诃德》时,人在塞维利亚的监狱。
这部伟大的著作在很多方面都与作者的生活重叠,小说的第一部分问世时,塞万提斯已56岁,故事主角的年纪也相仿。塞万提斯大半人生都在四处漂泊,写文学书籍,遭受奴役和监禁,而他无疑也希望能够成名并伸张正义。虽然他总是被击败,但也总会东山再起,始终抱持乐观的态度和对人生美好的信念。他就像他笔下的主角一样大量阅读,也许这让他的脑袋远离现实,使他难以专注在乏味的谋生工作上。因此,虽年届知天命之龄,他依旧是失败的理想主义者,梦想着伟大的文学作品,却一事无成。
他说他写《堂吉诃德》是要讽刺骑士故事的荒唐,因此他让主角日夜展读这种故事,着迷不已。堂吉诃德决心要做个游侠骑士。这位老先生先是单枪匹马出击,一事无成,于是他回到家,找了精明又实际的农夫桑丘当他的侍从。作者自此开始有了把握,让这两个角色一起出发,进行他们的正义大业,两人相辅相成,仿佛另一个自我。随着情节展开,我们可以明显看出这些角色掳获了塞万提斯的心,于是他起初想讽刺骑士小说的念头,也化为更宏大的对人性形象的净化式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