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黄金时代：哈布斯堡王朝的政治与社会秩序（4）

　　16世纪80年代，腓力因英国海军反复侵扰感觉芒刺在背，特别是海上英雄弗朗西斯·德雷克（Francis Drake），正当西班牙庞大的舰队正为侵略英格兰备战时，德雷克直扑加的斯港，捋了国王的虎须，腓力勃然大怒，决定对英国人加倍奉还。

　　1588年无敌舰队出征英国，却因两个因素战败：惊涛骇浪，以及德雷克所指挥的体积较小、速度更快、更容易驾驭的船只。西班牙舰队有一半的船只和三分之二的人员都在此役中折损。

　　经过22年的建设，300名男子全天候作业，埃斯科里亚尔宫终于在1584年完工了。腓力本人经常坐在山谷上方的由岩石凿成的椅子上监工。在走下坡路的岁月里，他退隐到宫内阴冷的修道院度过余生，也在此去世。国王在崎岖旷野，“为自己打造了牢房，为上帝建造了殿堂”。他在伟大的图书馆里收藏了无价的手抄本和画，也参加了大圆顶教堂的各种礼拜仪式。他在唱诗席附近有一间朴实的内室，可在弥撒时听到法衣摆动的声音。他的身体日渐孱弱，无法再四处走动，只能坐在特制的椅子上，一连数小时，肿胀的那只脚放在另一只脚上。有几次，他看着大家排练自己的葬礼。他的身体全是溃疡，但因为当时还没有杀菌剂，只能任溃疡扩大蔓延化脓，伤口上满是虫子，他承受了莫大的痛苦。他在生死间徘徊了将近两个月，沦为一具还在呼吸的干瘪尸体。1598年，这位带领西班牙大起大落的国王终于撒手人寰。

　　腓力二世自己那可怜的肉体备受折磨，可是他对国家的肉体又做了什么？有一种比喻最恰当。在那个时代，甚至几个世纪后的医生都认为，人生病时，放血是最可靠的治疗方法，许多原本强壮的人因此被庸医放血致死，就连美国国父华盛顿也因这愚蠢的疗法而死。但不幸的是，这就是当时相当普遍的疗法，尽管不符合道理，却被广泛使用。腓力二世就是西班牙的庸医。他看到国家生病发抖，于是决定割开它的血管，让血流出。血液就像丑陋的红色小溪奔向佛兰德斯，或者流向英格兰，结果流失在大海中；它成为一条大河，流往美洲，混合印第安人的血液；它在西班牙有异端时，于街道和沟渠里奔流；摩里斯科人被杀害时，它在安达卢西亚奔流；它在勒班陀、在意大利、在法国、在非洲、在葡萄牙和公海上奔流。西班牙的肉体越来越孱弱，到最后已丧失力气。这是腓力二世统治的真实概括。有的西班牙人面对历史依然会自豪地说：“没办法，我们就是这样，我们大多数人就像腓力二世一样。”这些人该仔细思索这自命不凡话语背后的真正含义。

　　随着西班牙的黄金机会白白浪费，其命脉消耗在遥远的各处战场，西班牙的面貌也逐渐起了变化。都市化的过程更加迅速，建筑业也欣欣向荣，尤其是政府和教会的建设。有些富裕的家族兴建豪宅，里面装满了世界各地的艺术品：佛兰德斯和意大利的挂毯绣帷、新世界的银器、威尼斯的玻璃器皿、镶嵌着金银或象牙且精雕细刻的西班牙及意大利家具、欧洲最杰出的皮革制品，还有高雅的蓝白瓷砖画，那是西班牙名不虚传的精品，另外还有马尼拉大帆船横渡太平洋运来的东方物品。

　　可是唯有顶端的少数人能享受这些精品。整体而言，百姓比以往更清楚地分为两个阶级：少数富人，以及很多穷人，两者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都市和城镇生活，整体来说，比中世纪没进步多少，垃圾依旧扔在街道中间。直到18世纪后才有人行道。因此，骑马或乘马车的人依旧把秽物、水、泥和灰尘任意往行人身上抛。

　　一般住宅是砖块或黏土建筑，只有教会贵族和国王住得起石头建筑。街道点的是油灯，排放废烟。房子很少沿街道整齐排列，而是随意堆挤在一起，毫无设计、卫生或通风可言。城市比之前更丑陋肮脏，居住其中的生活比中世纪更杂乱局促。扩张的宇宙和破碎的信仰，破坏了中世纪的凝聚力，取而代之的是虚幻的海外主权。国家的不确定和不安全反映在个人身上，人们追求欢乐无忧的生活。

　　尤其是马德里以南，家庭和社交生活在自家庭院进行，面对街道的窗户则覆盖着铁栅栏，当时文学作品中常提到的情人和弹唱小夜曲的人，就是站在这样的地方。西班牙文中的comer hierro直译为“吃铁”是现在用来形容“求爱”的词组，生动地勾勒出痴情郎把脸紧贴在恋人家沉重刚硬的栅栏上的样子。

　　当时的客栈恶名昭彰，流浪汉小说就是例证。小说经常描述饥饿的人在客栈里吃了不干净的怪味食物，急忙奔出屋外解决后果。西班牙文的客栈，即“venta”这个词，一般公认是源自vender gato por liebre，意思是拿猫冒充野兔来出售，这话在流浪汉小说出现的次数惊人，好像这对客栈老板来说是很自然的事一样。

　　西班牙有一道常吃的菜是“炖什锦”。这个词形容得好，它是由猪、牛或羊肉以及无所不在的鹰嘴豆（数个世纪前迦太基人推广的结果），加入白菜、胡萝卜、南瓜、大蒜、胡椒、橄榄油、醋和培根一起炖烂而成。全国各地有许多谚语都提到它，证明了它普及的程度，譬如“牛羊肉一起，做成真正绅士吃的炖菜”（vaca ycarneto,olla de caballero），或者“炖菜若不用蔬菜，既不美味也填不饱肚子”（ollasin verdura no tiene gracia ni hartuta）。毋庸置疑，olla应用砂锅来做，最正统的做法是小火慢炖几个小时。如今在街上或市集偶尔也可以看到有人用巨大的三脚锅在卖，锅子下一直用小火熬煮。这习惯如今在墨西哥和安第斯山脉比在西班牙更普遍，他们用大型铸铁容器盛装各种热气腾腾的汤和炖菜。至于奶酪，通常由山羊奶或绵羊奶制成，客栈里一定有卖，葡萄酒则装在皮袋里，要喝的时候握住袋子头部一口灌下，嘴巴都没碰到皮袋的开口，酒已流进咽喉。用粗面包蘸浓炖什锦汤，是每天有限的日常饮食的最后一个步骤。

　　在饮料方面，热巧克力取代了咖啡或茶。自从科尔特斯描述这饮料的非凡特质之后，它在西班牙就变得很受欢迎。（这位征服者曾向国王报告：“只要喝一杯这种奇妙的饮料，就可以工作一整天。”）一般是在早餐用巧克力配螺旋卷或硬面包皮，也常在下午当茶点；有时妇女也会在晚餐时饮用。浓巧克力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泡沫，价格便宜，就算一般人也能享受。1628年，奥利瓦雷斯（Olivares）公爵曾想把巧克力的销售收为国家专卖，以充实破产的国库，结果民众严重抗议，他只好打消此念。

　　第一本西班牙食谱在16世纪初出现，是从加泰罗尼亚语翻译而来的。同一世纪中叶，许多关于烹饪技巧的书也相继出现。宫廷和富裕的贵族开始吃一种高度调味、食材丰富的巴洛克式饮食。有本古书列出了马耶纳（Mayenne）公爵1612年抵达马德里，协商法国和西班牙王室之间的两桩婚姻时获得招待的食物。在提供肉食的日子，王室膳房为他和随行人员提供以下食品：8只鸭、26只阉鸡、70只母鸡、100对鸽子、50只鹧鸪、100只野兔、25只绵羊、40磅猪油、12只火腿、3头猪、8蒲式耳 [7] 的各种水果和6种不同的葡萄酒。在斋戒日提供给公爵的海鲜同样教人印象深刻：100磅鳟鱼、15磅鳗鱼、100条鲻鱼、4种不同的腌鱼各50磅、1000个鸡蛋、100磅黄油、100磅鳕鱼和100磅鳀鱼！ [8]

　　在客栈和餐厅，大家坐在长木桌前用餐，桌子的中间有一把大刀，用链条绑在桌上。大刀供有需要的用餐者轮流使用。公营客栈的房间是原始的通铺宿舍，几个男人睡在一起，睡在粗糙、凹凸不平的被褥或普通的稻草上。塞万提斯在《堂吉诃德》里描述了几间这样的卧室：“堂吉诃德又硬又破的烂床，是那间肮脏房间里四张床的第一张，旁边是桑丘睡的狗窝，除了床垫和床罩之外，什么都没有。”在小说的另一处，作者把赶骡人的床描述为“只是骡子的鞍辔和垫子堆在一起”。臭虫十分常见，没有臭虫反而奇怪。为避免这种说法对西班牙不公，我们要指出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英格兰情况也不相上下。当时去看戏的观众臭气冲天，如果关闭戏院所有的通风口，演员就无法继续演下去。那时的英国客栈和西班牙的差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