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可以为1492年再添一件大事,那就是当时西班牙最伟大的哲学家斐微斯(Luis Vives)于这年在巴伦西亚诞生。同样值得一提的是,西班牙戏剧之父、西班牙文艺复兴艺术音乐之父胡安·德尔·恩西纳,于这年的圣诞夜在萨拉曼卡附近阿尔瓦·德·托梅斯的阿尔瓦公爵宫殿,推出了他的第一部宗教牧歌。哪个国家曾在如此有限的时间内,发生过这么多重大事件?哪个国家曾像这样,在某个时刻,拥有如此无限的潜力?哪个国家曾如此充满活力和热情地处理领土扩张和政府的问题?
我们还要补充一句,哪个国家曾以如此有限的资源,应对如此巨大的问题?一路走来,西班牙的主要资源就是充沛的活力、无比的决心、不可思议的动力及人民的意志。无论是西班牙取得的还是未能取得的成就,其根源都在于一个个的西班牙人。
西班牙人是那个时代的人的最完满的典型。
阿拉贡的费尔南多就是随文艺复兴而生的现代国王和新概念王权的缩影。他巧妙地玩弄西班牙国内外的敌人,让他们互相对立。只要有利,他就会以劝说、玩笑、说谎等方法达到目的;如果无法避免,他也会战斗,但前提是他确信自己会获胜。他牺牲每种理论上的正义观念,以争取最大的权力,同时让最多人得到满足。
法王路易十二(Louis XII)曾抱怨费尔南多两度对他说谎,有人为此责难费尔南多,这位西班牙国王却笑了。“他(路易十二)撒谎,”费尔南多夸口说,“我对他撒了不止两次谎,而是十次。”
费尔南多凭着谎言和军队,在意大利重挫法军,接收了那不勒斯王国,保卫了西班牙边境的安全,使其免受法国骚扰,并把摩尔人和犹太人逐出西班牙或使他们改宗,还派他的商船队横渡大西洋,抵达未知的新世界,在海洋另一头建立新王国。马基雅弗利主义真正的发源地并不是意大利或法国,而是西班牙。马基雅弗利本人也精明地指出了这点。这位意大利作家最崇拜的是西班牙人切萨雷·博尔贾(Cesare Borgia,罗德里戈·博尔贾之子),而阿拉贡的费尔南多则是他心目中文艺复兴君王的完美典范。在关于这个主题的经典《君王论》中,马基雅弗利列出好国王必须具备种种欺骗手段和实力之后,接着写道:
我们可以用阿拉贡国王费尔南多,目前的西班牙国王为例。他几乎可以被称为新君王,因为他从一个软弱的国王变成了基督教世界第一位名扬四海、功勋卓著的国王。如果你观察他的行为,就会发现它们全都非常伟大,其中有一些甚至可说是不世之功。他在统治初期就出兵格拉纳达,那是他的国本。起先他不慌不忙地进行,不怕受干扰;他让卡斯蒂利亚的贵族一心一意忙着这件事,只想着这场战争,没空想其他花招,这样,他在不知不觉中就获得了比他们更高的声誉和权力。他有能力用教会和人民的钱维持他的军队,并且通过长期的战争为他的军事力量奠定了基础,这后来使他成名。除此之外,他能够承担更大的志业,并且总以宗教为借口;他以虔诚为由,却采取残酷的手段,把摩尔人从他的王国驱逐出去,掠夺他们。再没有比这更教人钦佩或罕见的例子。他还以同样的借口出兵非洲,进攻意大利,最近又出兵法国;他不断地策划大事,让他的臣民们感到惶恐不安、大为惊奇,并全神贯注地关注着事情的结果。
这些行动一个接着一个,以至于臣民们甚至都没有时间停下来反抗他。
可惜马基雅弗利没能看到查理一世和腓力二世的时代,否则他可能会近乎疯狂地崇拜!
天主教双君的统治,标志着西班牙从中世纪向文艺复兴时代的过渡,这是一段剧变的时期,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能量和无数的选择。西班牙本来可以走向人文主义改革之路,如同它走上不宽容之路一样容易。它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引导人们用一种新视角对人类命运进行审视,就像它盲目地、积极地坚持保有、延续和展现它的过去,并将其投射到迅速变化的现世结构上一样。它并非总是做出错误选择,这一点它的帝国和艺术荣耀可以做证。但它还是犯了很多的错误,以致丧失了领先各国的优势。它中世纪的僵化心智实在难以把握来势迅猛的进步和变化。
1499年,在这段转换时期的中期,西班牙文学的伟大作品之一诞生了。大多数评论家称它为仅次于塞万提斯不朽小说的第二伟大的西班牙文学作品。这本书就是《塞莱斯蒂娜》(La Celestina ),作者是阿拉贡的改宗犹太人费尔南多·德·罗哈斯(Fernando de Rojas)。虽然作品形式是戏剧对话,但并非为舞台演出而写,因此可称为第一部现代小说,比《堂吉诃德》早了100多年。《塞莱斯蒂娜》是西班牙文艺复兴的完美文学象征,融合了后来构成西班牙文艺复兴的所有不同元素。在这部作品中,悲喜剧结合在一起,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亦然。中世纪的现实(以塞莱斯蒂娜一帮人为代表)与文艺复兴的理想主义[以浪漫的情人卡利斯托(Calixto)和梅丽贝娅(Melibea)为代表]密不可分。结果是绝望的文学表达,可看作对西班牙命运的预言,预告了西班牙后来由荣耀的高塔摔下来,血流不止。
《塞莱斯蒂娜》的故事无关紧要:年轻贵族跟着他的猎鹰进到了美女的花园,他一看到她就欣喜不已,充满欲望。他向她示爱,急忙想伸手掀她的裙子。她是“他的宗教,他的生命,他的上帝”。他成了爱情的傀儡。这个女孩不理他,年轻人去找来老鸨塞莱斯蒂娜,于是她成了本书的重要角色。老鸨虽年纪不轻,但拉皮条的本领依旧了得,说话简洁扼要,出口成章。她是西班牙文学最真实的人物之一。她是“洗衣工、香水师、化妆师、处女膜修复师、老鸨,还会一点巫术,她在家里制作香水、灵猫香、香粉、麝香和护肤油、让皮肤晶莹剔透的用品、让脸部闪闪发光的水、唇膏、药膏,还有其他上千种玩意儿”。
她是一流的皮条客,还吹嘘就连神父也放下祈祷向她打听他们情妇的事。她有时几乎象征古老的爱情异教崇拜,因为她认为人生的一切都从属于性的结合之下。
性是至高无上的表达,至乐无上的喜悦。她的哲学是快乐而普遍的乱交。她继承了伊塔大司铎和他的《真爱之书》描述的感觉,但增添了她那个时代的紧迫性和悲剧性。本书的次要人物各有各的特色,并根据他们个人的心意行动。这让《塞莱斯蒂娜》的现代感和普遍吸引力不因时间而消逝。
在中世纪,宇宙的中心是上帝;到了文艺复兴期间,人类成了宇宙的中心,不是人类整体,而是个人。在这新概念扎根之前,文学角色不可能有显著的区别。只有当个人生命成为史诗冲突和史诗悲剧的中心(“生命悲剧意识”的中心),现代戏剧和现代小说才可能诞生,在此之前绝无可能。
《塞莱斯蒂娜》中年轻的卡利斯托,经由老鸨的协助,终于密会心上人并圆房。但幽会立刻东窗事发,女孩的父亲破门而入。卡利斯托急忙逃跑,却在匆促间摔下梯子死了,梅丽贝娅绝望之余从塔上一跃而下,自杀身亡。她父亲目睹此景悲恸不已,开始哀叹自己的悲剧,也哀叹在这精彩动人小说中逝去或被杀之人的不幸。他虽是对耳闻骚动急忙跑来的妻子说话,但这番话主要也是对读者而说,表达他对无可挽回的惨剧的心声。他悲叹道:
唉,唉,我可怜的,高尚的妻!我们的快乐落到了谷底。我们所拥有的都已失去。愿我们不再继续此生……哦,坚硬的父亲的心!你心爱的继承人已经消失了,为什么你不因悲伤而崩溃?我建造塔楼的目的是什么?我为了谁去争取荣誉?我为谁种植树木?我为谁建造船只……哦,人生充满了动荡,受痛苦所困扰!哦,世界,世界!在我最年轻的岁月,我以为你和你的行为是由某种秩序所支配的;但现在,随着你的潮水起落,你成了错误的迷宫、可怕的沙漠、野兽的巢穴、男人之间的游戏、扭曲脸庞而充满黏液的湖泊、一片荆棘、一座陡峭的山峰、满是岩石的旷野、布满了蛇的草地,虽盛开但没有果实的花园、苦难的泉源、泪水的河流、悲惨的海洋、无偿的辛劳、甜蜜的毒药、徒劳的希望……但若非强大的爱情力量,是谁强迫我的女儿去死?那么现在,谄媚的世界,你要怎么补救我疲惫的老年……哦,爱,哦,爱!我以为你没有力量或权力杀死你的臣民!谁给了你这样的力量?谁给你一个不适合你的名字?如果你是爱,你就该爱你的仆人。如果你爱他们,你就不会让他们感到悲伤。如果他们幸福地生活,他们就不会像我女儿那样自杀。你的声音很快乐,但你的做法却让人伤心。你的火焰点燃的火种是人类的灵魂和生命。人数太多,就算我要列出来,也不知道由哪里开始。不仅是基督徒,还有犹太人和不信教的人,所有的人都为了好的服务而付出代价……我抱怨世界,因为我在其中降生,如果它没有赐我生命,我就不会生育梅丽贝娅;如果她没出生,就不会爱;不爱,我就不会面对我沮丧的晚年……哦,我粉身碎骨的女儿,为什么你不怜悯你可怜的母亲?为什么你对你的老父亲如此残忍?为什么在我准备要离开你时,你却离开了我?你为什么留我在这泪谷中独自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