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土向南扩张不仅让基督徒取得了大片牧场,还让羊群能在冬季向南、夏季向北大规模迁移。因此占领西班牙南部地区,对全国的牧羊和羊毛产业都是直接的刺激。西哥特人在法律中特别提到羊群的迁徙因摩尔人入侵而中断,直到13世纪才恢复。时至今日迁徙仍以较小的规模进行,并孕育出来自卡斯蒂利亚山脉的美丽西班牙民歌《牧羊人即将远去》(Ya se van los pastotes )。
牧羊人即将远去,
前往埃斯特雷马杜拉;
山中徒留
冷清和悲伤。
牧羊和羊毛产业的历史,某种程度上就是西班牙经济史的缩影。英国和西班牙在中世纪都以农业和牧羊立国,但当英国稳定地从农业升级至纺织业,迈向工业经济时,西班牙却始终基本上是畜牧国家。这不是说西班牙从没有纺织业,在穆斯林统治时,纺织是最高度发展的经济领域之一。12世纪,即使在基督徒占领的西班牙地区,也有许多城市有织布业:帕伦西亚、萨莫拉、阿维拉、塞哥维亚、索里亚、阿尔卡拉、马德里、托莱多、昆卡、科尔多瓦和塞维利亚。然而,到了1438年,萌芽中的纺织业变得奄奄一息。
这种现象的背后有许多原因。首先,佛兰德斯和英国相继发展了自己的纺织工业,后者刻意禁止羊毛出口或布料进口。佛兰德斯的纺织业发现英国不出口羊毛后,转向西班牙,开始大规模地购买西班牙羊毛。卡斯蒂利亚的国王们因摩尔战争之故,急需资金,于是对羊毛出口征收重税,以取得战争资金。其实,只要战争持续进行,国家不断增添新土地和财富,国王的财务状况反而不会像长期休战、累积债务到期时那么糟。因此,卡斯蒂利亚的经济沦为佛兰德斯和英格兰纺织业的牺牲品。起初看似有利可图,长期下来得到的却是恶果。众人都抓住机会开始出售羊毛。贵族、修道院,甚至城镇居民都可以把羊毛卖给佛兰德斯的工厂换得极大利润,王室财库也因这项商品出口的各种税获利颇丰。某著名历史学家写道:“要不是有羊毛,许多卡斯蒂利亚城镇的建筑瑰宝都会无法完成。”西班牙全境许多了不起的建筑,都是靠羊毛的利润支付兴建的。遗憾的是,这阻碍了卡斯蒂利亚早期的工业化,而且更加突显出西班牙人的气质遗产——他们总是带着流浪者和牧羊人的心理特质。
有些城镇议会明白这个情况,向国王请求保护西班牙的纺织业,不过无济于事。太多人依靠羊毛原料赚钱,国王又急需资金对抗贵族,以及推进与摩尔人的战争。生活费上涨,人们试图固定物价,也固定工资,禁止食物及其他商品出口。尽管如此,通货膨胀依旧持续,卡斯蒂利亚的经济陷入恶性循环。
在西班牙靠羊毛出口赚取庞大利益的商人和贸易商当中,有为数不少的外国人。无知的西班牙大众眼看生活费猛涨,还有一群人无须辛勤劳动就能致富,于是把怀疑和不满发泄在这些人身上。这当然是错误的推论。因为“外国利益”实际上是国王促成的卡斯蒂利亚重商主义所致。于是在1306年,塞维利亚发生了第一次攻击城内热那亚人口的骚乱。这个初步的火苗,后来演变为以犹太人为目标且蔓延到全半岛的熊熊大火,规模大到连国王和王后都感到无法控制。
中世纪西班牙的城镇谈不上卫生,其实当时任何国家都谈不上卫生。街道中央经常有一道沟渠,只要是可以给猪吃的东西就可以倒进去。从窗户倒出的废水常会泼到路人头上,后来法律规定泼洒废水前得大喊“它来了!”(Agua va!)。行人听到警告后就得自求多福。难怪在有些早期的中世纪画作上,就连圣徒都穿着高筒靴走在街上,这是避免踩进废水垃圾最简单的办法。当时只有最原始的厕所,街道上到处是粪便。来到美洲新大陆的西班牙人,赞叹印第安城镇的街道比他们自己家乡的还干净。
黑死病在1348年侵袭西班牙,居民很容易就染上传染病。疾病可能来自东方,基本上和腺鼠疫一样。它之所以称为“黑死病”,是因为病人身上会出现大块黑斑,此外如腋窝、腹股沟和脖子等淋巴结所在的部位也会肿胀,出现大如鸡蛋的疼痛肿块。染病者的身上长满小疖子和痈疮,经常吐血,大多数在两三天内死亡。当时的统计数据虽然不太准确,许多权威人士都估计,高达三分之一的欧洲人口死于这场瘟疫,总计可能达到2500万人。家庭破碎,各行各业缺工,农地没有农夫,城市没有居民。除了黑死病,还有西班牙国王“残暴者”佩德罗的统治灾难,以及他和兄弟恩里克为争夺西班牙王位的相互残杀,不难理解为什么西班牙在经过“智者”阿方索的治理后,还要花200年的时间才真正发挥潜能。
中世纪的城镇生活大抵都很朴素,没有多少物质享受。居民的财富表现在建筑上,这是中世纪的伟大艺术。早期笨重的罗马风格建筑有厚墙和为数不多的圆窗,是针对这块烈日炙人、危险重重的大地建造的。几个世纪之后,原本简陋、巨大、坚固宛如堡垒的建筑,变成了哥特式建筑,挑高、轻盈、精致,有优雅的肋架拱顶、尖顶拱门和美丽的彩绘玻璃窗。
教堂是城镇最重要的建筑。它象征民众的信仰,以及对安全、美和上帝的追寻。在伟大的教堂内人人平等,而且几乎每个人都奉献了一部分的生命给教堂。他们经常请来法国和德国的建筑师,建造西班牙伟大的哥特式教堂,但西班牙散漫和融合的本能,几乎不可能造出纯粹的哥特风格。西班牙的教会绝对是战斗教会(Church Militant),就连教士也经常参与对抗穆斯林的战争,“祈求上帝的恩典,并用钉头锤猛击”。
中世纪城镇的主要娱乐活动包括宗教节庆、朝圣、社区歌舞,当然还有常年每周的市集(feria)。市集既是经济机构,也是社会机构,因为所有人都来这里聊天和交换信息,也来这里以物易物,从事买卖。这类市集依旧是西班牙乡村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造访每周在阿维拉12世纪古城墙外的集市,可让人感受到中世纪市集的古老风味。[顺带一提,我们常说的公道价格(a fair price)就是来自这些中世纪市集的固定价格。]阿维拉每周的市集在偌大城墙外石头遍布的贫瘠土地上举办,一小群农民和带着牲口的牧人聊天还价,多少世纪来都没太大变化。
中世纪西班牙城镇是众志成城的成果,是一件艺术品。城镇的建造注重整体性,充满了和谐、美丽和虔诚。人人都出力劳动,对技术感到骄傲,对工艺感到骄傲。人人都尽心尽力,因为他的作品会流传于世。在教堂里,即使不是明显看得到的地方,也会细心完成,因为就算人看不到,上帝也会看到。在中世纪的城镇,每个人都有所归属;没有游手好闲的人,没有不需要的人手,没有用不上的人力,没有无人照顾的灵魂。人们参与社区劳动,参加各种歌舞和庆祝活动,是一种美好的情绪宣泄。个体消失在社群之中,随之,紧张消失了,寂寞驱散了。人们即使在战时或面对战争威胁时也感到安全。
把中世纪的城镇想象成黑暗肮脏的地方,到处是恶臭、丑陋、不堪入目、疾病散布,其实并不符合事实。当时的臭味是天然气味:动物的、人的、厨余的以及施工的气味。他们没闻过我们现代人常闻到的臭味:硫酸、氯化饮用水、汽车尾气、汽油或煤气、空气中大量的尘土油烟、缭绕的煤烟及令人窒息的烟雾。我们对这些以及其他许多臭味早已习以为常,很少会注意到它们。中世纪城镇的居民需要去习惯的气味要少得多。他们的城市既不黑暗,也不丑陋。墙壁经常粉刷,吐露阳光和空气。甚至就连防御工事也是艺术品。不管望向何处都能看见美景。实用与美观很少会分开。我们今天造访幸存的中世纪城镇,不就是因为它们的美丽吗?房屋内部确实不太清爽,不具魅力,但中世纪城镇的街道和广场,市场和教堂,因色彩、人物和光线而发光。
(那时)小贩的叫卖声从街头传来。钟声不分昼夜地四处飘扬。歌声从每个人嘴里哼出。流传至今的歌曲数量显示,无论从事什么工作,人人都唱歌。中世纪拥有适合各种人、各种场合的音乐。黎明时分,起床的时间一到,数百只公鸡齐声啼叫,就像《熙德之歌》中描述的,鸟儿开始在树上或屋檐下啁啾。人们去工作、上市场,聚在一起轻松聊天、倾诉心声,感受与人交往的火花,感受团结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