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中世纪的城镇生活（6）

　　文学与现实生活的差距从不曾如此悬殊。一个被美化的世界逐渐形成，但那只是虚假的世界，充满了十全十美的青年和美若天仙的女子。就连《真爱之书》里粗鄙丑陋的乡下姑娘，在这个年代也成了可爱的少女。他们家乡的地名成了这种诗歌不可或缺的成分。也有人试图把世外桃源和约翰二世的宫廷混为一谈。然而，在朝臣写诗奏乐的同时，一般民众依旧艰苦过活，不再有动力，不再有荣耀，不再有紧张局势。不过，他们用歌谣纪念这一切，在歌曲和故事中反复重温，国王与百姓的生活渐行渐远。

　　宫廷诗人歌颂的骑士精神，在真实世界成了血腥的悲剧，骑士刻意使用尖锐而非钝头的武器，并且不带盾牌比武。有一次在离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不远的奥尔维戈（Orbigo），卡斯蒂利亚骑士苏菲奥·德·奎诺尼斯（Suefio de Quenones）和9名伙伴在约翰二世和朝臣面前和所有来人比武。这项挑战的目的是：

　　解除情妇强加给他的义务，要他每周四公开在颈子上戴着铁制项圈。比武持续了30天，强悍的骑士既不用盾牌，也不用标靶，挥舞着米兰钢制的尖头武器。总共交手了627次，打断了166支长矛，才宣告完成壮举。

　　目击者描述了整个事件，读者可以想象自己是在读圆桌骑士兰斯洛特（SirLauncelot）或西班牙的阿马迪斯［中世纪骑士小说《高卢的阿马迪斯》（Amadísde Gaula ）的主角］的冒险故事。不用说，比武结束前就已有多人死亡。西班牙的骑士在这种极端行为和宫廷诗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有位作家说，尽管约翰二世在政治和经济方面的堕落令人憎恶，但这段时期有可能被“历史的金笔”铭刻。（因为）粗犷的卡斯蒂利亚人，就像弗朗索瓦一世（Francis I）统治下的法国人一样，在他们的文化上正朝精致和优雅发展。

　　据说约翰二世本人就是优秀的诗人和音乐家。第一本宫廷歌集就是献给他的，于1445年出版。 [12] 后来也有许多人跟进。几年后，大众歌谣开始以书的形式出现。直到两股潮流相逢并融合，西班牙的文学才进入黄金时代的主流。老编年史家记载，尽管国王个性懦弱，但有俊美的外表。

　　他身材高大，手脚修长，极纤瘦；他举止得体，一头金发。他说话很快，但轻声细语。他乐于倾听聪明和有文化的人说话；他的拉丁文听说无碍；他喜欢文学和历史，也爱听诗歌，并能敏锐地批评；他了解艺术，也是优秀的音乐家。尽管他有这些优点，却欠缺国王真正必要的长处。即使他有种种魅力，却胆怯而没担当，从没有花上一个小时去了解或为他该管理的领域付出努力。卡斯蒂利亚朝廷充满了叛乱和阴谋，但他根本不在意，心思全放在更快意的事上，大权完全交给他的副手。

　　[13]

　　卡斯蒂利亚的第二把交椅阿尔瓦罗·德·卢纳，也是圣地亚哥骑士团团长。他竭尽所能地让贵族们安分不逾矩，并将国王的威望提升至不容置疑的最高地位。事实上，如果我们相信一位崇拜者在他过世后写下的《唐阿尔瓦罗·德·卢纳编年史》

　　（Chronicle of Don Alvaro de Luna ），那么，阿尔瓦罗·德·卢纳可以说是一位完美的朝臣和骑士。

　　约翰的软弱阻碍了他的计划。阿尔瓦罗·德·卢纳被嫉妒的大臣和约翰的第二任妻子（伊莎贝拉一世的母亲）联手指控“叛国”，处以死刑，这位卡斯蒂利亚的重臣并未向指控者屈服。在刑架上，他沉着地说：“只要有勇气，任何形式的死亡都不会带来耻辱。”他把头放在木板上，刽子手以当时野蛮的方式，一刀刺进他的喉咙，切断他的头。行刑后，国王“也像杀了自己，因为在阿尔瓦罗·德·卢纳死后，国王只多活了1年又50天，而且日日遭受折磨，满心悔恨。在很多场合，都有人看到他为了忠臣的死而哭泣”。国王临终前对忠实的侍从西伯达瑞（Cibdarel）叹息说，他希望自己“是技工的儿子，而非卡斯蒂利亚的国王”。

　　在许多方面，阿尔瓦罗·德·卢纳都是西班牙英勇历史的伟大战士领袖的象征。

　　他勇敢、聪明、相貌堂堂、忠于主君、为国奉献。约翰二世笨拙地用将他斩首来掩饰自己的软弱和优柔寡断，与此同时，也放弃了对顽固而贪婪的贵族们行使王权的绝佳机会。西班牙跟随着约翰二世进入文艺复兴的门廊，却身披不适宜、不搭调的色彩，这注定不会是它的辉煌时代。

　　15世纪最伟大的西班牙诗人豪尔赫·曼里克（Jorge Manrique，1440-1479），在约翰二世死后才出生，并开始写作。他的《祭父词》（Coplas on the Death of hisFather ）是世上所有语言中最动人的挽歌之一。曼里克是多产作家，但多数作品都很平庸，唯有在这首诗中，他才能捕捉、浓缩、精炼，传达出个人的悲剧，并把它转化为普天下所有人的共同体验。也许正是他在其他诗作中的平庸，才使他这次成为他那个时代的完美化身。他从军，为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拉女王战死沙场，终年39岁。马里亚纳（Mariana，17世纪西班牙史学家）在《西班牙史》（History ofSpain ）中满怀敬意地提到他，说他参与了乌克莱斯（Uclés）围城，并称他为“潜力无穷的年轻人，在这场战争中展现了出色的英勇”。

　　这首诗的灵感来自诗人父亲的死。诗人之父是知名的西班牙贵族帕雷德斯伯爵（Count of Parades），也是圣地亚哥骑士团团长。他是勇敢的战士、杰出的大臣，也是优秀的诗人。曼里克在《祭父词》中哀悼去世的父亲（1476年），“就像葬礼的 哀 乐”。 曾 任 哈 佛 大 学 罗 曼 语 系 教 授 的 诗 人 亨 利 · 沃 兹 沃 思 · 朗 费 罗（HenryWadsworth Longfellow）把这首诗译为英文。他在译文介绍的最后扼要总结：“这首诗是同类型作品的典范，它的构思庄重美丽，风格也与之呼应——平静、庄严、雄壮。”

　　这首诗几乎没有独一无二之处。其价值在于对普遍真理的动人陈述。诗的主旨在不同时代和不同语言中都已有人传达：譬如中世纪法国诗人维永（Villon）知名的“往日的雪如今何在”，托马斯·格雷（Thomas Gray）的“纹章的吹擂，权力的浮华，以及所有的美，所有的财富所带来的……”，以及爱德华·菲茨杰拉德（EdwardFitzgerald）译的奥马尔·海亚姆（Omar Khayyam）诗句“然而，春天应该与玫瑰一起消失”，上述和诸多其他诗句都传达出生命的短暂无常，人类欲望的徒然，死亡的一视同仁。曼里克的陈述具有明显的西班牙风格：说教、清心寡欲、基督教思想、庄严、宁静。中世纪的西班牙确实值得拥有如此崇高的墓志铭。以下是朗费罗翻译的几段诗句：

　　欢乐飞逝，

　　我们的心追忆遥远的过去

　　叹息不已；

　　疾驰飞奔的时刻

　　我们没注意，但过去——过去

　　却更受珍惜。

　　人生如河水，向前奔流

　　朝向那深不可测、无边无际的汪洋，

　　寂静的坟墓！

　　在那里，尘世的虚荣浮华

　　翻滚，将被吞噬，消失在

　　一波黑暗的浪潮之中。

　　哥特族的王公贵族，

　　闻名遐迩的英雄好汉，

　　成列成排；

　　在时间向前的路径上，

　　这个高贵民族的重要人物

　　如何被淘汰！

　　谁是冠军？谁是强者？

　　教宗和教士，还有君主帝王？

　　这些人都将倒下

　　如死亡之手一样沉重，

　　就像它抚在羊栏边

　　牧羊人的呼吸一样。

　　国王于今安在，情圣唐璜安在？

　　阿拉贡的王公贵族和王储？

　　温文尔雅的英雄安在？

　　在战斗中进行的

　　爱情与义行？

　　名媛淑女于今安在，她们

　　艳丽的服装和戴着首饰的秀发，

　　和芬芳的香气？

　　温柔的骑士于今安在？

　　跪下，呼吸爱的烈焰，

　　低伏在地？

　　高贵的马匹，披挂着鲜艳的马具，

　　勇敢的领主和强壮的骑士，

　　强大的阵容，

　　如今去哪里寻找他们？唉！

　　就像草地上明亮的露珠，

　　他们已经消逝。

　　啊，世界！人生匆促，

　　只愿你所付出的生命

　　实实在在！

　　唉！你的悲伤转瞬即逝，

　　我们最快乐的时刻就是

　　灵魂获释

　　那最后的时刻。

　　译文虽精确合律，却无法展现原文说教的朴实。曼里克是地道的卡斯蒂利亚人，像躲避瘟疫般避开各种修饰辞藻。他的诗显示出卡斯蒂利亚抒情诗已成熟，将在西班牙黄金时代的美丽花园里绽放。中世纪的生活即将走到终点，但它的英雄豪杰，那些苦干实干的人，被记录在曼里克这首感人的“科普拉”对句诗中，并将在西班牙文艺复兴时期带着新的活力再生。

　　[1] Claudio Sánchez-Albornoz,La Espa?a musulmana,según los autores islamitas y cristianos ,2vols.,BuenosAires,1946.

　　[2] Elisha K.Kane,The Book of Good Love ,a privately printed translation,William Rudge,New York,1933.

　　[3] Américo Castro,The Structure of Spanish History ,Princeton Univ.Press,1954. （See also his TheSpaniard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1.）[4] W.S.Merwin,Spanish Ballads ,Doubleday,New York,1961.

　　[5] Ibid.

　　[6] William A.Prescott,Ferdinand and Isabella ,Lippincott,Philadelphia,1873.

　　[7] Ibid.

　　[8] 兰开斯特的凯瑟琳是卡斯蒂利亚的恩里克三世（Henry III of Castile）之妻，约翰二世之母，天主教徒伊莎贝拉的祖母。

　　[9] Louis Mumford,"The Medieval Town,"an article in Horizon magazine,July,1961.

　　[10] J.B.Trend,The Civilization of Spain ,Oxford Univ.Press,London,1958.

　　[11] William A.Prescott,Ferdinand and Isabella ,Lippincott,Philadelphia,1873.

　　[12] 编纂者是改宗基督教的犹太人阿方索·德·巴埃纳。德巴埃纳在序言中表示，他编辑这本歌曲集，为的是“供国王陛下欣赏娱乐之用”。全书共收录50位诗人的作品。

　　[13] César Barja,Libros y autores clásicos ,New York,19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