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的乐器之王当然是西班牙吉他。16世纪的吉他与今天基本上是相同的乐器,琴身呈8字形,并有平的顶部和底部,以及弦柱的长颈,用手指直接演奏。早在公元前3700年,埃及的浅浮雕上就刻画了同类的乐器。然而西班牙吉他可能源自受希腊-亚述影响的罗马齐塔拉琴(cithara),约在基督时期传入西班牙。可以确定的是,中世纪西班牙的拉丁吉他是现代西班牙吉他的始祖。摩尔吉他的造型呈鲁特琴的圆形,在摩尔人被驱逐后,不再受欢迎。鲁特琴则由摩尔人引入西班牙(并由西班牙传入欧洲),尽管这种乐器在欧洲其他国家颇受欢迎,在伊比利亚半岛却从未流行。比起精致昂贵的鲁特琴,吉他的制作成本更低廉且更容易演奏。 [3]
16世纪在西班牙用的吉他有好几种,有四、五、六、七根弦或四、五、六、七对弦,全都是用羊肠弦,最大的吉他弦最多。所有的弦通常都是复弦,只有最高音弦例外,这种乐器的西班牙语是“维维拉琴”(vihuela)或“用手演奏的小提琴”(vihuela de mano)。vihuela原意是任何有琴颈的弦乐器,但由于吉他是迄今为止在西班牙最受欢迎的此类乐器,所以这个词指的往往就是吉他。早在1535年,西班牙作曲家路易斯·米兰(Luis Milán)在《大师》(El Maestro )中就有一幅插图,上面是希腊神话中的俄耳甫斯对围在四周的鸟兽演奏六弦西班牙吉他。这种乐器自那时起就有辉煌的生涯。安德烈斯·塞戈维亚(Andrés Segovia,20世纪西班牙古典吉他演奏家)用他无与伦比的技艺恢复了黄金时代吉他的尊严,十几位弗拉门科吉他手也让安达卢西亚深沉之歌的快节奏大为流行。
这段时期尽管艺术蓬勃发展,可是国民经济、社会有机体、民族精神和民族潜能却陷入停滞。在黄金时代的最后一个世纪(1600-1700年),西班牙的国王变得越来越糟。腓力三世比他1598年去世的父亲腓力二世更糟糕,腓力四世又比腓力三世更糟糕,而哈布斯堡王朝的最后一位国王“中魔者”查理二世则最昏庸无能,他宛如一尊病态的雕像,统治着破败不堪的国家。恶劣的经济情况和一连串的军事失利使西班牙沦为二流国家,而这些国王本身的愚蠢更是使国家万劫不复。
17世纪,西班牙的古老二分法再次抬头:强势中央集权或地区分离主义,究竟该选择哪一条路?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伟大的心脏地带卡斯蒂利亚展现出支配优势,并成功地统一了西班牙。卡斯蒂利亚是伟大的战士之乡,其战争精神令人钦佩,也以此精神强行统一了许多地区。“卡斯蒂利亚创造了伟大的事业;卡斯蒂利亚为崇高的司法、道德和宗教思想服务;卡斯蒂利亚勾勒出了社会秩序的蓝图;卡斯蒂利亚制定了标准,使社会上层优于下层,活跃的人优于怠惰的人,精明的人优于愚笨的人,高尚的人优于卑劣的人。” [4] 当然,卡斯蒂利亚也发扬了强者优于弱者的观念。
在腓力三世的统治下,我们注意到价值观发生了变化。乍看之下似乎没有任何改变,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一切都变得空洞虚假。
虽然仍然在重复同样的词句和理想,但它们已不再能打动人心。以往那些启发性的思想现在只不过是文学的题材。在政治、科学或道德领域都没有新发展,所有活动都基于这样一种观念:什么新事物都不做,只是坚持过去——过去的制度和教条——并且扼杀每一项新措施和每一个创新的理念。卡斯蒂利亚变得完全与过去的自己相反:它变得猜疑、狭隘、卑鄙、怨恨。它不再能领导西班牙的其他地区;它嫉妒它们,抛弃了它们,任它们自生自灭,不再理会它们正在发生的一切。 [5]
加泰罗尼亚和巴斯克的分离主义重新抬头,开始活跃。卡斯蒂利亚懂得如何征服,但不知道如何治理。
1609年,腓力三世在大臣的鼓动下决定驱逐摩里斯科人,当时西班牙境内可能还有50万摩里斯科人。他们名义上是基督徒,但有极多传闻说他们私底下依旧是穆斯林,而这种消息也传到宫廷。在数百名西班牙士兵的监督下,摩里斯科人上了船,被送到北非,然后被抛弃在当地。他们大多是农民或纺织工,他们掌握棉花、丝绸、纸张、稻米等许多产品的生产,以及西班牙几乎所有的灌溉农田,这些田地在摩里斯科人离开后又变回沙漠。西班牙工业和农业的衰颓可追溯到他们被驱逐的时期。
西班牙似乎受到数种狂热主义的支配:对王权的忠诚清除了建设性批评;轻信迷信而把农业、经济和健康等方面的明显错误,归咎于超自然原因;冥顽不灵,不接受变化,因此尽管欧洲其他国家都向前迈进,西班牙却依旧故步自封。即使发生饥荒和流行病,西班牙人也不肯研究原因、运用最新的科学知识,而是耸耸肩接受上帝的旨意,认定自己必然是犯了罪而触怒了上帝。
西班牙的经济状况非常糟糕,失业已经成为全国性的苦难。已届工作年龄的年轻人找不到任何工作,他们唯一的保障就是进入教堂接受圣职,这吸引了数十万人。到了17世纪中期,估计有114.1万人在西班牙帝国从事宗教工作,另有44.7万人在政府工作。他们成了西班牙其他人无法承受的沉重负担。
这个国家许多最有能力的工人陆续去往新世界。但那里的经济条件往往也极其恶劣,圣职人员变得严重过剩。“这种轻易获得光荣职业和舒适生活的手段,吸引了众多人口。1644年墨西哥市议会恳请腓力四世不要再派出教士,因为已有6000多名教士没有工作,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6]
在摩里斯科人遭驱逐后,西班牙成为一个洁净国家的最后希望也破灭了。摩尔人的后裔都喜欢水,无论他们住在哪里,总会引水到居处。他们的身体和城市比卡斯蒂利亚的居民和城市更加洁净,诗人贡戈拉习惯家乡安达卢西亚处处引水的城市和家园,因此经常提到马德里和西班牙中部其他大城的臭味和污秽。
然而,西班牙宫廷在马德里仍然讲究繁复礼仪和奢侈排场。国王花钱如流水,很少按时支付债务,税收上涨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仿佛这样还不够糟糕,几位国王开始让货币贬值,物价以惊人的速度上涨,导致货币进一步贬值和通货膨胀。认真做任何生意都变得毫无意义。国王一直靠来自美洲的银子救急,但是这笔财富到达塞维利亚后,只会立即进到外国银行家的口袋。
在一片萧条中,教会之外的避风港只有一处,那就是西班牙的新世界。即使在那个时代,美洲依旧是充满希望之地。成千上万的人赴新大陆,找到了黄金和奴隶。塞万提斯就写道:“有些人出于贫穷,有些人出于贪婪,所有的人都出于疯狂。”大批人口外流,由受折磨的半岛迁往更自由的天地。美洲成为“西班牙穷人的避难所,破产者的庇护所,杀人犯的安全通行证,赌徒的避风港,追求自由妇女的应许之地,是许多人的诱惑和幻想破灭之地,也是少数人难能可贵的灵药”。这是塞万提斯笔下一个人物在旧世界丧失一切,又在新世界重新致富之后的感受。
在西班牙,征服者已经变得过时,落魄的淘金者满街都是。点石成金的梦使人们忽视了各种生产劳动,村庄和城镇沦为废墟,原本的田地和森林成了草木不生的废弃土地,覆盖着杂草荆棘。处处贫困,几乎没有任何人办婚事。
尽管西班牙本土衰颓不堪,但它在新世界推进的帝国主义在世界历史上却是没有先例的。从没有如此广阔的土地和如此多元的民族,被一个征服强权的文化和社会意识所吸收。从没有一个国家曾面对这么大规模的种族问题,之前和之后也从没有国家以这种较温和的方式解决种族仇恨问题。
西班牙作为殖民强权的根本弱点以及英国、荷兰和法国帝国主义后来居上的原因,包括西班牙政治和社会制度的落后和顽固的本性,停滞的经济,宗教上的不宽容延伸到政治领域,不愿顺应社会变革的潮流,但最重要的是它所要处理的问题范围太大。举例来说,英国人殖民的进度缓慢;他们先接管、定居并巩固较小范围的领土,直到学会殖民统治的技巧。北美13个英属殖民地在1776年起义时,英国在北美开垦定居的范围,才从大西洋向内陆延伸到不足150英里的地方。而西班牙在1600年就已经占领并统治了二三十倍大的领土,还包括居住其中的数百万印第安人。要是英国面对同样的规模,恐怕也免不了会失败,说不定比西班牙更悲惨。然而,这绝非西班牙社会和政治制度蒙昧无知和瘫痪的借口,无能的西班牙君主及大臣也不能借此推脱。
1676年,查理二世登基时,一切都已成流水。他完全没有机会挽救西班牙,所有的希望都已破灭,梦想已死。然而,西班牙人却更顽固地坚持一种其他人都认为不可行的观念,这些半岛上的居民依旧坚持他们过时的信仰。每条法律和政府的行动都还是导向君主集权。经济形势不断恶化,社会阶级彼此对立,导致国家缺乏活力,最后瘫痪。
腓力四世于1665年去世,终年60岁,留下体弱多病的4岁独子查理作为王位继承人。曾有一段摄政时期,但查理在15岁时收回了权力;他名义上是数百万人民和辽阔国土的帝国的绝对君主,实际上却受大臣和顾问左右,对国事几乎毫无所知。
他生命的最后几年成了慢性病人。他没有生下任何王位继承人。1700年,他病入膏肓,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于是向教宗求教王位继承的问题。教宗说,法国人是王室的合法继承人。
查理二世对此十分烦恼。他恨法国人。
路易十四抢了他的领土,并对他不屑一顾。身心都无力的他痛苦地躺在床上,他的教士服从圣父的意旨,威胁他若不把王位留给法国的波旁王室成员,就会永远受到诅咒。惊恐万分、神志不清的国王签署了这项命令,接着泪流满面地倒回枕头上,大声说道:“我已经什么都不是了。”此后不久,他死于1700年,年仅40岁。 [7]
西班牙文化向来像是果实或花朵,来自物产本来可以更丰富的花园,只是因为缺乏适当的培育,花园荒废,最后一切枯萎了。在过去的几百年里,西班牙的历史始终是一片长满杂草、奄奄一息的花园。或者,如果我们以人体来比喻这个国家的生活,可以用英国学者特伦德的说法,那就是几个世纪以来,这个国家一直饱受动脉硬化之苦。或许从腓力二世以错误的热忱划开血管、放出生命之源的时候起,西班牙就开始患病了。
伟大的诗人贡戈拉曾写道:“在花丛间唱歌的并非全是夜莺,这是心灵的音乐。”堂吉诃德临终前,向急着再度出发的桑丘说:“桑丘,昔日的鸟巢,如今已没有鸟。”如果西班牙听进了这话,恐怕就不会是如今的模样。它伸手去抓幻影般的梦想,但梦想却总能逃脱它的手掌;它的手中只剩一副骨架。下面这段是否算是恰当的墓志铭?当代西班牙最有潜力的年轻诗人洛尔迦写道:“我以呜咽的言语歌唱,忆起悲伤的风吹过橄榄树。”他在盛年时被佛朗哥法西斯分子射杀。西班牙以残酷和惊人的频率,在历史上一次又一次地杀害、流放、诋毁最有前途的年轻人,只因他们敢于不配合国家死亡之舞的脚步。
[1] William Stirling Maxwell and Luis Carre?o,Stories of the Spanish Artists ,Chatto & Windus,London,1910.
[2] N.B.Adams,The Heritage of Spain ,Henry Holt,New York,1959.
[3] Gilbert Chase,The Music of Spain ,Norton,New York,1941.
[4] Jose Ortega y Gasset,Espa?a invertebrada ,Madrid,1921.
[5] Ibid.
[6] Helen Phipps,Some Aspects of the Agrarian Question in Mexico ,Univ.of Texas Press,Austin,1925.
[7] John S.C.Abbott,The Romance of Spanish History ,Harper,New York,18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