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坦白说,巴罗哈并不是真正的革命者。在政治上,他是个自由派人士,但在他的私生活和社会生活中,他根本是反政治或不关心政治的。他确实及时逃离了佛朗哥将军的政权,但他却称不上是反对派的思想领袖。1956年,他在马德里的一家医院去世,海明威曾去那里看望过他。
巴罗哈反对一切,所以他自然会嘲笑西班牙的两个政治极端。他声称西班牙议会就像动物园一样,自由派和保守派都遵循相同的道德观,只是采用不同的风格。“唯一的区别在于,保守派大捞一票走人,而自由派虽然捞得较少,但次数更频繁。”所谓的严刑峻法也遭他讥讽:“很久以前就有人指出,法律就像蜘蛛网,抓住了小苍蝇,却让大的溜走。”
但巴罗哈的态度并不完全悲观。在他的小说中,曾有一个角色描述了理想的国家,他只简洁地说:“没有警察、没有神父、没有苍蝇!”这是巴罗哈真正的信仰:
一个不需武力就能统治,没有圣职人员来阻碍进步,并且干净的地方。
巴罗哈的小说和加尔多斯的小说一样,呈现了宏大的西班牙生活的各个方面。
他描述下层阶级及他们“生存的挣扎”,这也象征了他们国家的生存挣扎,他的笔法让人想起黄金时代古老的流浪汉小说,两者有很多共同点。他的人物为生存而挣扎奋斗;他们和真实存在的人一样行事,并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他们遭受完全的自由所带来的惩罚,就像影子在昏暗的床单上来回闪动一般。
“1898年一代”的成员之间最奇怪的一段友谊,是小说家巴罗哈和阿索林之间的情谊。阿索林是继乌纳穆诺之后,这个群体中最著名的阐释者和精神散文家。如果把巴罗哈比喻为棉花原料,那么阿索林就是织好的丝绸,但这两人多年来一直是忠诚的朋友。阿索林是何塞·马丁内斯·鲁伊斯(José Martínez Ruiz)的笔名,他在1874年出生于西班牙东南部的阿利坎特省,但他和乌纳穆诺一样,成了卡斯蒂利亚的伟大阐释者和支持者。他的文章明显缺乏行动力,大半是描述、思想、情感、抒情和象征主义。阿索林采用典型的西班牙风格,一直是主观的散文家,而非客观的分析者。他对宇宙间的高度诗意有敏锐的观察。诗人萨利纳斯曾经讲过关于阿索林的逸事,充分说明了他的性格:有一天,萨利纳斯、希梅内斯和阿索林在马德里繁忙的街头等待拥挤的交通停下来好过街,前两位对噪声和繁忙的交通大发议论,但阿索林却发现角落的街灯中有少量的气体逸出,专心聆听它微弱的咝咝声响,十分着迷。他在作品中也采取类似的态度,由最微小的事物中看到了伟大事物的象征,而在伟大的事物中,他也看到了无足轻重、渺小的事物的投射和延伸。
在《村镇》(Los pueblos ,1905年)和《卡斯蒂利亚》(Castilla ,1912年)这类的作品中,他在现在的痕迹中捕捉到了过去的气息和精神,揭示了古往今来的唯一和永恒。或者如他所说的,在花朵枯萎、花器清空之后,空气里依旧弥漫着“玻璃的香味”。这种感觉让阿索林与美国小说家沃尔夫(Thomas Wolfe)产生了精神上的亲近感;对沃尔夫而言,“分秒必争的日子,像苍蝇一样,嗡嗡地投奔死亡的归宿,而每一个时刻都是一扇代表不同时间的窗户”。
《萨里奥》(Sarrió )是阿索林最优秀的速写之一。虽然它写于1905年,但它依旧把握了今天西班牙的精神,可见这个民族真正的核心没有多少变化。曾任首相的卡诺瓦斯·德尔·卡斯蒂略曾说:“在西班牙,变化的只有表面,而非其下层。”其实萨里奥是阿斯图里亚斯一个微不足道小村庄的名字,但阿索林用它来给一名卡斯蒂利亚常见的那种老朽士绅起名。在象征上,这个名称也适用于这位老绅士所住的城镇,适用于卡斯蒂利亚这个地区本身,最后也适用西班牙全境,这一个卡斯蒂利亚人是这一切的缩影。以下就是阿索林对这位老绅士所住的城镇的描述:
这位名人的朋友和崇拜者如果看到下面这些文字,一定会感到惊愕。萨里奥生病了;萨里奥日益孱弱……我在早上来到这个宁静而明亮的小村庄;太阳照亮了辽阔的广场;清新的蓝色阴影落在房子屋檐的角落,笼罩住门;教堂和它两座平坦的石塔,古老的塔楼,金色的塔楼,映着清澈明亮的天空,显得格外醒目。广场中央,喷泉由四个喷水口轻轻地流出,声音轻柔,流进雕刻的石盆。我停步欣赏蓝色的影子,封闭的窗户,深沉的静默,轻柔的水声,塔楼,天空中燕子振翅,古钟悠长而有节奏地敲击。等我敲了敲这伟大人物的门:咚,咚!门是半开的;走进去应该不算失礼。前厅空无一人;一张桌上有一个烛台和用了一半的蜡烛,一只空玻璃杯,也许还有一些药物,和一堆还没拆封的地方性报纸。整栋房子都弥漫着深沉的寂静,家具上布满了灰尘,有一两把椅子的底部不见了。空中飘浮着一股被遗弃的气息,浮现在这个地方所有的细节之处,就像深深的倦怠,像不可抗拒的绝望……阿索林拍了拍手,过了一会儿,一名仆人出现了。他脸上流露出他在等待的同时也害怕某个事物的表情,而这正是住在这些陌生房屋里的仆人典型的模样。阿索林说他来找他的朋友。他的朋友还在床上,虽然已经上午11点了。不,他没病,但他凌晨3点起床,后来又回到了床上。阿索林很惊讶。这事闻所未闻、十分荒唐。
那么他那3个漂亮女儿卡门、劳拉、佩皮塔呢?卡门老早以前就结婚了;劳拉也是,而以前常用细长纤白如丝缎的手指弹钢琴的佩皮塔则已经死了。
现在,这个被遗弃的房屋内浮现的神秘气氛,对我来说变得好懂多了。我们曾如此爱着的人怎么会以这么快而残忍的方式消失?难道在世上,我们所爱、所偏好的事物中,没有任何固定不变的东西吗?
这时头顶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是一声咳嗽,最后是萨里奥模糊的声音。
过了片刻,萨里奥在楼梯的转角处出现。是他吗?不是他吗?他拖着脚步。从前他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现在脸上却有几天没刮的胡茬。他的衬衫不再浆烫整洁。还有什么可以更清楚地显露他颓丧衰腐的细节吗?在他面前,我感到一股深沉的悲哀,和我原已感受到的悲伤融合在一起。现在他走下楼梯,重重地靠在栏杆上。我专注地看着他。
在这些小城里总有些普通的、不起眼的、微不足道的男女,他们的友善亲切、他们单纯的话语叫你着迷,而他们的消失会让你像失去英雄或伟大的艺术家一样悲伤。佩德罗、安东尼奥、路易斯、拉斐尔、阿尔贝托、莱安德罗,我们幼时或青春期所认识的人如今何在?也许你不在的时候,在你忘记了他们友好的回忆之时,他们全都已经去世;也许其中一些人,譬如萨里奥,经历了家庭破碎、朋友辞世,构成他时代氛围的一切都消失无踪之后,他仍然活着。然后你明白,在西班牙村庄的古老房屋中,这些悲惨、哀伤、孤独的人在生与死之间摆荡了两年、三年、六年。
(虽然大家努力拯救他们,但一切都是徒劳。)岁月已经逝去;青春活力已经浪费;即将吞噬我们的气氛已然形成,而我们为逃避它而做出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益的。你现在明白了萨里奥的悲剧吗?
“萨里奥!”我向他喊道。
接着他伫立了一会儿,迷惑不解,用黯淡无光的眼睛看着我;之后,他张开嘴,仿佛要说他说不出的话,最后他用含糊冷漠的声音喊道:“啊,是的!阿索林……”可怕、浓厚的沉默再次浮现在前厅中。我们不能对彼此再说任何话语。我们要说什么?我们没有必要说话。生命中有一些时刻,譬如在多年之后站在你当年所爱的人面前——生命中有一些时刻,你以为有很多事情可说,你要表达强烈起伏的情绪,但尽管如此,你却发现脑海里就连最常见的词语都没有浮现……在这位伟人面前,我保持沉默、悲伤、不知所措。我离开这栋房屋时,再次在村庄里宁静的广场上看到了怡人的蓝色阴影、教堂扁平的塔楼、封闭的阳台;我又一次听到流水潺潺,燕子迅速掠过天空的鸣叫,那记录了时间的古老大钟永恒地、有节奏地走着,对人类的悲伤漠不关心…… [9]
萨里奥就是西班牙的精神本质,像山峦一样古老,不受变化的影响,紧紧抓住陈旧古老的记忆度过一生。西班牙经历了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而从未改变它的灵魂;经历了自由主义和工业革命,却从未真正在乎。它埋头于它的历史,不愿接纳新事物,也不能改革旧事物,对能推动其他国家进步的人类的巨大冲动也无动于衷;它在艰苦中毫不妥协、在惰性上毫不动摇。新芽长出,就会被摘掉;花朵开出,就会在藤蔓上遭到修剪;甜美的音乐一响起,演奏者就必死无疑。西班牙就像萨里奥一样活在过去的腐朽宅邸中,它的思想尚未觉醒,它的衣着蓬乱不齐,它在楼梯上的步伐摇摇欲坠,它的眼睛则因为永远朝内而黯淡无光。当古老的蓝色阴影落在村庄广场及扁平岩石建起的教堂上时,喷泉里的水仍在流泻,燕子大声鸣啼,而时钟提醒我们,在对人类精神的永恒测量中,时间正在流逝,而因为人类精神的完整性,它当然被置于这个宇宙之中。
[1] Angel del Río,Historia de la literatura espa?ola ,vol.II,Dryden,New York,1953.
[2] John T.Reid,Modern Spain and Liberalism ,Stanford Univ.Press,1937.
[3] 伊巴涅斯应该被称作布拉斯科(Blasco),在西语世界中他也确实被如此称呼,但他在英语世界中被称为伊巴涅斯。布拉斯科是他父亲家族的姓氏,伊巴涅斯则来自母亲的家族,而根据西班牙的传统,母姓置于名字的最后。
[4] Miguel de Unamuno,Essays and Soliloquies ,Knopf,New York,1925.
[5] Ibid.
[6] Ibid.
[7] Pío Baroja y Nessi,Juventud,egolatría ,called in English,Youth and Egolatry ,Knopf,New York,1920.
[8] Ibid.
[9] Azorín,Los pueblos ,madrid,1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