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极左派首先采取行动。拉尔戈·卡瓦列罗,工人社会党激进派领导人,在国内四处宣扬起义;他最喜欢的一句话是,如果右派继续推动西班牙走向法西斯主义,那么就可能有必要进行“无产阶级专政”。保守派天主教领袖罗夫莱斯领导议会中最大的联盟,由联盟成员出任司法、农业及劳工三个部门的部长,左派则以大罢工回应。西班牙的重要城市都瘫痪了。在马德里,民众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于是起义反抗迅速瓦解,拉尔戈·卡瓦列罗被关进监狱。但在奥维多和巴塞罗那,尤其是位于西北部阿斯图里亚斯省的奥维多,却发生了大量流血事件,阿斯图里亚斯的矿工走上街头,占领城市长达一个月,在那里推行一种粗略的共产主义。起义最终被镇压时,已有上千人被杀、数千人受伤。奥维多市的大部分地区都被战斗摧毁。
双方都在讲述对方可怕的暴行。
让我们记录一下这场起义的左派版本。下面这段文字刊登在1936年出版的《西班牙的反抗》(Spain in Revolt )一书中,作者哈利·卡纳(Harry Cannes)和西奥多·雷帕德(Theodore Repard)说:
1934年10月,工人启动对法西斯独裁统治的英勇回应,将这段时期永远留在了西班牙的记忆中。10月1日,以西班牙自治权利联盟(CEDA,罗夫莱斯的联盟)为首的法西斯集团在勒鲁斯的新内阁里安插了他们的人,目的是挑起内战。面对意大利和德国模式的法西斯独裁统治的直接威胁,西班牙工人决定进行一场殊死战斗。 [1]
但法西斯政变的威胁是真实的存在,还是说是左派的幻想,因为他们想要在无产阶级专政中掌握权力?明显不是右派的马达里亚加支持后面这种观点。 [2] 他指出,尽管罗夫莱斯是议会中最大团体的领袖,却没有获邀筹组内阁,这个任务交给了勒鲁斯。结果如何?几乎立即就发生了暴力反抗,但发生的地方不是在最贫困之处,而是在工资最高且条件最好,激进左派工会也组织得更好的地区。共和国中央政府派佛朗哥将军和其他军事领袖镇压暴乱,并招来了摩洛哥的摩尔人部队。这些军队在阿斯图里亚斯出现,让民众产生了可怕的印象,因为这似乎是在刻意侮辱他们的荣誉和传奇历史。无论如何,起义遭到了相当激烈的暴力镇压,如果罗夫莱斯希望的话,他本可以走向法西斯主义,但他并没有这么做。这个国家在摇摇欲坠的议会制度下蹒跚地走了三年。1935年,罗夫莱斯负责战争部,但即使在这里,他也没有试图破坏共和政府的体制。国家情势越来越糟,经济开始崩溃,全国各地爆发罢工,土地改革几乎没有进展。议会中争执不断,双方都变得激动、狂热和执拗。
最后,1936年举行的几场新选举,被视为左派联盟的伟大胜利;他们用“人民阵线”(Popular Front,左翼党派牵头组建的反法西斯统一战线)的形式巩固了地位。如果把巴斯克民族主义者也包括在内,那么这个由各种政治力量组成的左派联盟获得了4206156票。中间派获得681047票,右翼的总票数为3783601。人民阵线因此获得256个议会代表席位,中间派54个,右翼则是143个。先前未进入议会的共产党这回获得14个席位,后来又增加了2个席位。极右翼取得了与之相当的代表席位。左派声称获得压倒性的胜利,但如果仔细研究这些资料,却会发现并非如此。
如果中间选民改投右派,那么右派就会得到优势。西班牙人民在投票中显然赞成温和的做法,并赞成维持共和政体。但此时,左右两个极端完全掌权,温和或妥协似乎不再可能。受人民拥护的阿萨尼亚当选总统,但他也无力回天,身为总统,他的权力还不如总理大。总统是装饰性的职位,真正的统治权在其他人手上。失去阿萨尼亚的稳重领导对共和国是巨大的打击。极左派的拉尔戈·卡瓦列罗和他激进的伙伴策划反抗,极右翼的佛朗哥及同僚则谋划军事政变、接管政府。后者趁前者还没开始,率先发动攻势,西班牙内战爆发。
随着极左派和极右派巩固其立场,西班牙也经历了一系列骚乱、暗杀、报复、罢工、对宗教建筑和圣职人员的攻击,以及其他混乱情况。由人民阵线掌权的中央政府无法维持秩序。1936年6月,罗夫莱斯在议会中提出了以下悲惨的数据——即使把这些数字减半,也同样惨不忍睹:160座教堂被毁,251座被放火或遭其他攻击,269人被暗杀,1287人受伤,69个政治场所被破坏,发生了113次罢工。但与会代表并没有太在意他所说的话。暗杀继续进行,甚至连议员也遭到谋杀。1936年7月17日,极右翼发动军事政变,摩洛哥武装部队被带到西班牙本土充当先锋,次日西班牙本土发生叛变。
事后看来,不难指出共和国的错误。首先,宪法过于理想化,没有足够的灵活性来适应时代的需要。工人和工会,尤其是无政府主义者和左派工人社会党,发动了多次不必要的罢工,引发了混乱,这使大部分西班牙人受到惊吓并对共和国产生了反感。极右翼,尤其是何塞·安东尼奥·德·里维拉的长枪党吸收了意大利和德国的法西斯主义思想,行事暴力且无法无天。整个右派急于控制议会,但政治领袖不愿意发动法西斯叛乱,于是这项任务由军事将领们承担。
西班牙人愿意为了西班牙或人类的自由,在马德里或巴塞罗那的街头牺牲性命,但如果要他付出性命之外的东西,譬如他收入的一大部分、他的土地、他作为劳工领袖或将军的权力,或者要他为捍卫在政治上和他不同意见者花力量和时间,那情况便截然不同了。他们起草了理想主义的政治宣言,使其在拉丁美洲和西班牙随处可见,然后松了一口气。他们的牺牲就此结束,但议会政府需要更多的让步。
首先需要在最初阶段的节制和宽容,直到社会大众对这种政府形式的稳定和诚信建立信心。确实,大部分西班牙人投票支持温和路线,但其中约有十分之一的人支持极左派,以及至少另外十分之一支持极右派。民众的支持激起了这两派领导人的极大热情,他们盲目地向前冲,却没有仔细看是谁在追随他们,又是什么正在他们国家内部上演。
在这场权力斗争的祭坛上,西班牙民众显然被牺牲了。共和国从未建立中间立场,也没有真正的保守党。在迫切需要上议院为议会政府提供稳定因素的时期,宪法却确立了问题多多的单院制议会。宪法在反教权问题上管得太多,其劳动条款又引起左派的热情和右派的谩骂。最重要的是,没有训练有素、超越政治的公务员,可以有效而无偏见地执行政令。不过尽管有这些问题,要是当初被选来领导共和国的代表是较冷静且更有常识的人,愿意把共同利益置于党派利益之上的话,共和国也有幸存的可能。
佛朗哥将军的军队由南方侵入,就如数世纪前的摩尔人一样,横扫南部平原和山脉,向卡斯蒂利亚推进。他们虽在安达卢西亚的城市遇到激烈的抵抗,但最终那些抵抗势力都被消灭了。叛军很快就逼近共和国首都马德里。他们在这里遇到了共和国的主力军队,进攻的脚步于是趋缓。最后,他们决定围攻首都。接下来的三年,两军在首都郊区对峙,就在现在的大学城的校园附近。在这里发生了许多血腥的战斗,但围攻的部队虽然不断轰炸,依旧无法进入马德里。不知什么原因,他们并未切断城市的供水,如果这样做,可能几天内就能结束战斗。来自北方的引水渠是绝对无法被保卫的。大学城的古建筑在战斗中完全被摧毁,炮弹也射穿了城内王宫的厚墙和屋顶。
其他共和派激烈抵抗的地区包括巴斯克和阿斯图里亚斯两地、巴伦西亚及加泰罗尼亚,巴塞罗那更尤为突出。巴斯克和加泰罗尼亚人除了为共和国而战,也为自治而战。这些巴斯克团体组成了共和派的宗教和保守元素。他们在卡洛斯战争中曾长期和中央政府对抗,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能被称为自由主义者或左派。另一方面,在巴塞罗那,成千上万的共和派人士则是彻头彻尾的无政府主义者,他们对组成工团地方政府的兴趣比赢得对佛朗哥将军的战争还要高。他们渴望充分利用国家的混乱情况来争权。另一方面,共产主义者主张先赢得战争,然后再讨论战利品的分配。大部分参与共和军的群众则不属任一阵营,他们纯是为了捍卫共和国而奋斗。
西班牙内战是历史上最残酷的斗争之一。任何内战都必然会产生分裂,但是一个为意识形态路线而战的内战会从中间分裂国家、家庭、兄弟、父子、朋友,并在家庭和社区生活的基本结构中引起分裂和仇恨,历经数代也难愈合。加上西班牙人充满热情和容易冲动的个性,就导致了最可怕的全面血浴。这正是发生在西班牙的情况。共和军因为支持共和国,而被称为“忠诚派”;他们狂暴地杀死神父、修女,以及其他所有被视为同情佛朗哥的人。而另一方之所以被称为“国民军”,则是因为他们认为他们的反抗表达出反对共和国的强烈民族情绪。他们在他们攻占的每一个地区挑出支持共和国的人,让他们靠墙站着,然后开枪。大约有10万名西班牙人在这些野蛮的报复中丧生。这些残酷的暴行迄今在西班牙仍有根深蒂固的可怕遗绪。
佛朗哥及其拥护者把他们的军事暴动称为“国民军起义”是错误的,因为它并非出于国民,而是受到专制政体旧有保守的传统启发。身为佛朗哥袍泽的将军都非常厌恶共和国,因为它主张自由主义,也因为它积弱不振,难以遏止乱局。这些将军并没有政治或社会计划。他们代表消极的一切:反对共和国、反对广泛攻击宗教人士和宗教建筑、反对罢工、反对自由主义、反对让劳工得到任何权力、反对任何一种议会或民主政府、反对公民自由和宗教自由,并且大声疾呼强烈反对暗杀他们自己的同情者。这些反叛分子的消极主义从一开始就揭示出佛朗哥政府的底色。
这些将军并未声称他们是为了拯救西班牙免于共产主义才发动军事政变。这个说法是后来为了政治宣传才提出的。佛朗哥将军最初的宣言甚至没有提及共产主义。他厌恶的是共和国。而共和国起初并未把这次军事暴动当成羽翼已丰的法西斯叛乱,事实上也非如此,因为西班牙大多数的右派都不赞成这样的武装政变。事实上,在叛乱最初的几个小时,如果共和国立即采取行动,本来是有可能阻止叛乱的;可是共和国掉以轻心了,等到真正开始行动时为时已晚。这很可能是必然的结果,因为三军几乎都加入了这些将军的叛乱,许多国民卫队的士兵也参与其中。几乎失去所有士兵保卫的共和国,虽有一些警卫和小型军事团体效忠,但在数量上无法和佛朗哥的军队数量相比较。何况佛朗哥还几乎立即得到了德国和意大利的飞机来运送他的部队,不久还有来自上述两国的大型特遣部队来帮忙。意大利派了四个师,全副武装地来西班牙作战,而德国人则派出数量可观的空军和数千人的地面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