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由拉科鲁尼亚出发,经过里瓦德奥(Ribadeo)前往奥维多,然后从卡斯特罗波尔(Castropol)越过迷人的海湾。内战在奥维多留下了明显的印记,也许比西班牙任何其他大城市都要明显,甚至连大教堂都遭到猛烈的轰炸。在奥维多,西班牙的种种反常现象也给了我们迎头一击,即那些由西班牙风俗演变而来的奇怪矛盾。譬如,旅馆的服务员穿着晚礼服,用夹子夹面包卷,从不用手触碰它们。但我们在面包店的橱窗上看到同样的面包卷毫无包装地敞开陈列,上面都是苍蝇。西班牙的餐桌礼仪也很奇怪;他们会小心翼翼地把水果切开,一块块地吃,认为直接拿水果吃的美国人非常粗鲁;可是他会将满嘴塞满面包,几乎无法咀嚼,同时又一直高谈阔论。服务员虽然衣着讲究,手指甲却很肮脏,但桌子上的玻璃杯都像钻石一样闪闪发亮。劳力浪费的情况很吓人。有天早上,我在饭店看到5个女服务生跪在地上用拖把擦洗大理石地板,有时一天要擦两次。
西班牙人的哲学是享受当下,不管明天。他们说,“趁早采下玫瑰花蕾”(Cojamos la florde instante)。然而,西班牙历史的不确定结构加剧了内战留下的不安全感和恐惧。就像在苏联一样,内战之后是一段时期的镇压,但与苏联不同的是,紧随西班牙内战之后的是另一个迈向自由的机会。如今很少人提到那场战争,部分是因为西班牙人典型的想法:只要不提它,它就不存在。有趣的是,西班牙和苏联确实有几个共同的基本特征。两者都是欧洲边缘的大陆国家。地理位置纵然相似,但更重要的是,它们的社会,几个世纪以来,都是由大批未受教育的落后农民和大地主所构成的小贵族圈子组成的。近年来,数以百万计的农民成了贫困的城市工人。这样的社会缺乏凝聚力、没有耐心,又未准备好应付自我管理的需求。
怀着开放的心态的外国人来到西班牙,立刻就会开始享受西班牙的阳光和生活乐趣,这种乐趣凌驾于经济不安之上。外国人可以自在地接受这些乐趣,因为他无须负责。这种感觉可能持续数月,但最后他逐渐能感受到西班牙人为了这样的无政府状态付出的巨大的代价,进而感到难过。他感受到挫折的啮咬,绝望的威胁,然后他开始明白,西班牙的快乐总是充满了深深的悲伤,是生命挣扎的自然结果。游客可能会反复告诉自己,这不是他的责任,这里不是他的国家,这些人不是他的人民,而且他与西班牙的烦躁不安之谜无关。然而他内心却会一直感到悲伤,并且终于明白西班牙的歌舞都是悲伤的歌舞。如果注视西班牙的时间足够长,长到足以看透它的面具时,就会发现这里并没有真正的欢乐或如画的美景。根本没有“浪漫的”西班牙这种东西,“浪漫”其实是那些既不了解这片土地,也不认识这些人民的游客的肤浅评价。
最优秀的西班牙舞者并非暴露性感身躯的年轻女孩,而是胸怀深刻悲伤的成熟妇女;她们谨慎地遮蔽身体,光是表现情感就已足够。西班牙是一片悲壮的土地,它的歌曲是悲伤的歌曲,它的舞蹈是忧伤的舞蹈,弥漫着失落感、分离感、悲剧感以及即将到来的厄运。上一刻人还活着,下一刻他就成了宇宙里散落的碎片。他的存在只是这些碎片的暂时结合,就像一只鸟飞过一个房间。
旅人说,让西班牙人自己去管理他们的国家吧,但必须承认的是,旅人的内心确实发生了变化。他感觉到了加利西亚那个古怪美国人所描述的感受,即愿意在公共广场为西班牙人民献出自己的生命。也许在现实中他不会这么做,但光是在某个时刻他产生了这种牺牲的想法,就已足够。
西班牙人是真正的存在主义者。生命始于存在,人要对其行为负责。他通过这些行动塑造他的人生和命运,就像建筑师建造一座大楼一样,一点一滴地打造出自己的宇宙。它有自己的法则、自己的美的体系、自己的理想。世上没有其他人的私密宇宙与他的相同。个人价值是唯一的价值。人是终极的、绝对的、无懈可击的,只有死亡能战胜他。在托莱多大教堂的地板上,一位古代大主教的墓石上雕刻着这段发人深省的话:“躺在这里的只有尘土灰烬,其他什么也没有”(Aquí yacepolvo,ceniza,nada.)。但在死亡来临之前,我们难道不能细细欣赏那只展翅飞翔的鸟儿吗?
西班牙人渴望在不朽的艺术中创造和捕捉自己的不朽。伊塔大司铎把自己刻画在他著名的《真爱之书》中,这样他就永远不会完全死去。出于同样的原因,雕塑家马特奥大师制作了自己的雕像,并把它放在圣地亚哥老教堂美丽的荣耀之门背后。格列柯和委拉斯开兹在画中放上了自己的脸和身躯,以便在艺术品中永垂不朽。乌纳穆诺和阿索林,还有其他许多当代作家都在自己的文学作品中追求同样的永生。西班牙从未放弃对肉身复活的信念。
西班牙诗人塞拉亚(Gabriel Celaya)提到佛朗哥生前最后几年时写道:“西班牙已没有多少欢乐,但正如你所看到的,我们抱着希望。”西班牙人总是能从他缺乏的事物中创造出一种哲学。黄金时代哲学家葛拉西安的观点和塞拉亚相呼应:“从经验中学到的第一个教训是抱持着生的希望,但永远不要满足。在一切事物中找寻安慰。因为即使是无用之物,也会永恒存在……保持渴求。欲望才是衡量价值的标准。”每一个人身上都承载着整个人类处境的宇宙。他是宇宙真正的孩子,就像树木和星星一样。
不久以前,我和一群托莱多人一起走在那里最狭窄贫穷的街道上,一个和我们同行的聪明年轻人因为无聊单调的环境而感到不安,他大声说道:“我们的祖先并没有给我们留下太多财富或好的政府,但他们留下了许多谚语!”接着他引用了非常适合眼前情况的谚语:“耐心点,洗牌吧!”(Paciencia y barajar)在这场不可预知的比赛结束前,可怜的西班牙不得不多次“重新洗牌”。
[1] Thomas,The Spanish Civil War ,Harper,New York,1961.
[2] Stanley G.Payne,Falange ,Stanford Univ.Press,1961.
[3] ?ngel Ganivet,Idearium espa?ol ,Buenos Aires,1946.
[4] Rafael Altamira,Los elementos de la civilización y del carácter espa?oles ,Buenos Aires,1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