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人说,“西班牙等于包罗万象”(Quien dice España,dice todo),他们为
自家地貌的多种多样备感自豪。也有些西班牙人为追求国家的希望或稳定,强烈申
明虽然有地区差异,但西班牙只有一个。他们认为这片土地有某种神秘魔力,能够
一统全国,有些共同点赋予西班牙人相同的性格,相同的愿望,相同的理想。几个
世纪以来,西班牙人一直抱着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但实际上,西班牙并不是同文
同种、有一致目标的地方。西班牙从根本上说是异质的,而异教才是它真正的宗
教。要说有什么共同之处,那就是他们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共有一段使得西班牙
人有别于非西班牙人的历史。可是这个西班牙特质(españolismo)很脆弱,即使满
怀勇气,在承受压力的情况下也注定破碎。理论上,大部分西班牙人当然想要追求
幸福、正义、自由和更高的生活水平,但这只是虚幻的盟誓,就像把夸夸其谈的传
教士和大力支持公民美德与减税的政客联结起来的盟誓。
诚然,西班牙的地理景观和人民都表现出天然而静态的活力、未经驯化的能
量、未被开发的潜力以及未能实现的命运。西班牙人的性格中有一种强大的坚韧,
一股自傲的强大意志,可是西班牙人从未学会共同生活或工作。著名的希腊地理学
家斯特拉波(Strabo)写道,古伊比利亚人是胆大无畏的战士,但他们从没有学会
在战斗中合作抵御外侮。他们骁勇善战,但人人都只是为自己而战。希腊、迦太基
和罗马士兵的人数虽然比他们少得多,不过光凭较高明的团队合作,就能在战斗中
击败当地居民。西班牙稳定而原始的活力,一再因为缺乏方向和协调一致的努力而
被削弱。
被罗马统治了6个世纪,又和摩尔人战斗了8个世纪之后,西班牙人终于学会了
共同战斗。到了15世纪,坚固的西班牙方阵(phalanx)已成为举世最强悍的军事
单元。或许学习如何一起战斗和学习如何一起生活,都需要同样漫长的等待。现代
西班牙作家佩雷达(Pereda,1833-1906)在谈西班牙性格的文章中,诙谐地提到法
国作家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的言论,后者曾说,西班牙战士在战场上所向
无敌,但只要敌人一被赶走,他们就会坐上敌人的位置,嘴上叼着香烟,手上拿着
吉他,庆祝胜利。佩雷达并不完全同意这种对西班牙性情的看法,但他睿智地断
言:
如果从这图像中去掉一点法国色彩,就会是事实。的确,这几句话不仅勾勒出
我们在战事中的样子,也描绘出我们在可以想见的生活中的特征。吸引我们感官的
也许不是吉他,而是全国性的怠惰。唯有在受到饥饿鞭策,或者渴望显得富裕快乐
的时候,我们才有摆脱懒散的力量。我们激烈地攻击每一个问题,但很快就被冷漠
或暴力征服。我们就只能做到这样。我们的政治、我们的工业和我们的当代文学,
都明明白白显示出这一点。所有的人都领先于我们。
这些文字写于半个多世纪之前,但用它们来描述当今的西班牙,甚至比描述佩
雷达时代的西班牙还要传神。这位作家继续写道:
除非要在行列中挺身而出,否则我们一直都在模仿其他人;我们靠着别人抛弃
的东西生活,对丢给我们的每一个破烂都以疯狂的热忱迎接,好像它是特别为我们
量身打造似的。我们把自己当成杰出的政治家、无敌的战士、学问渊博的经济学
家、杰出的作家、勤劳的实业家和可敬的劳工。我们拥有法国的法规、英国的法
规、美国的法规;形形色色的革命,各式各样的胜利,各种规模、方式和形式的进
步;然而在眼前这一刻,西班牙人民只要能拥有自己的床位,就自认经济宽裕了。
[10]
英国政治家威灵顿公爵(Duke of Wellington)曾说,西班牙的弱点就是吹嘘本
国的实力。一个多世纪后的今天,却再没有西班牙人夸口国家的力量,至少军事上
没有,但几乎人人都还在怀念它过去的强盛和荣耀,佛朗哥将军就是模仿腓力二世
的次等货。每个西班牙人,无论他的出身如何或属于哪个地区,都夸耀自己是西班
牙人。19世纪的西班牙作家加尼韦特(Ganivet)悲哀地描述他不幸的国家:“我们
原本可能成为信基督教的希腊。”尽管西班牙人歌颂西班牙,这是他们应有的权
利,但他们也激烈地批评西班牙,诚如上面的句子所示。西班牙人批评西班牙人几
乎成了一种文学类型,兔子之地的每一个小学生都知道这句顺口溜:“如果有人称
赞法国,那么他是法国人;如果他歌颂英格兰,他是英国人;但如果他说西班牙不
好,他必定是西班牙人。”批评西班牙的言论通常都很精彩,但鲜有建设性。这样
的评论虽是优秀的文学,却很少能从书本文章或咖啡馆激辩跃上社会行动的舞台。
西班牙人会勇敢地为自己的国家或信仰而死;他的确会为了世界的正义和自由,死
在奥维多(Oviedo)、马德里或科尔多瓦街头的防御工事前,但他却无法把个人信
念化为集体进步的政治努力。
西班牙人的骄傲家喻户晓。曾任萨拉曼卡大学(University of Salamanca,欧洲
最古老的三所大学之一)校长的西班牙哲人米格尔·德·乌纳穆诺(Miguel de
Unamuno)在一篇文章中指出,西班牙的张三李四若没有别的东西值得骄傲,也会
因为自己是张三李四而无比骄傲,因为举世不会有另一个和他一样的张三李四。他
所有的特质,无论好的、坏的或者无关好坏的,组合成他性格的特色,永远不可能
会以相同的比例,在其他任何人的身上出现。因此,西班牙人不觉得他生来是为实
现任何社会目的,而是要实现他自己。他的个人尊严有时教人钦佩,有时又使人恼
火;自我是他的重心。他这个个体具有神圣而不可替代的价值。在宇宙中,他可能
什么也不是,但对他自己来说,他就是一切。这种过分的个人主义无疑削弱了国家
的地位;这也使得西班牙人把个人成就或创造力视为自己的主要价值,因此西班牙
真正伟大的都是个人艺术家、建筑师、作家、音乐家、圣徒、征服者、冒险家、探
索家、诗人。这些都是在不用走出自我的情况下,就可以发挥到淋漓尽致的领域。
西班牙人源自非洲闪米特族(Afro-Semitic),虽然也受到一点罗马人和欧洲
北部族群的影响,但基本上以非洲闪族为主。这种原始的种族混合以强大个体性为
基调。西班牙人有西班牙特色,正如犹太人有犹太人的特色一样。犹太人可能来自
任何地区或文化,但他仍然以犹太性格为基础,这是他自豪的根源,他也将固执地
坚持下去,尽管往往无法定义什么是犹太性格,但他会全心全意地捍卫这个基础,
甚至为它奉献自己的生命。西班牙人(血统有部分是犹太人,部分是摩尔人)在心
理上及在对现实和命运的阐释上,也具有类似特质。这种特质绝非弱点,它是一种
其他民族所不了解的力量。唯一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西班牙人巨大的能量和民
族自豪感,还没应用到西方世界最看重的那些集体表现领域:经济组织、民主政
府、社会凝聚、工业发展,任何一种集体的事业。不过在艺术方面,除了在非常绝
望的时期,西班牙向来不落人后。哲学家乌纳穆诺说,西班牙的伟人塞万提斯、格
列柯(El Greco)、委拉斯开兹(Diego Velázquez)、戈雅(Goya)、路易斯·德·贡
戈拉(Luis de Góngora),“和任何国家的伟人相比,都不逊色,甚且还有过之,
尽管我们实际的生活比不上摩洛哥或葡萄牙”。 [11]
乌纳穆诺还指出,这种过分个人主义背后的根本原因,可能催生了西班牙人在
历史上的所有成就:他们短暂的帝国大业,他们的百折不回,他们在艺术上的优异
表现。“这种个体感受深植于种族的根源之中,狡猾的政治人物把它变成实现自己
野心的有利条件。”
巴罗哈在他的一本小说的序言中写道,西班牙的强烈个体性往往是焦躁不安、
难以平复的。
[他说]从没有完整的社会体系的西班牙,在实力派和行动者的前仆后继下,
以一连串的精神抽搐展现了它的生命和艺术。如今它却觉得自己因为这样的激烈爆
发式的生活而毁灭了。它渴望像其他国家一样,倾心平凡与井井有条,唾弃个体
性。
原本唯个人独尊的西班牙,如今却把其他民族的集体主义志向尊为不容争辩的
教条。今天,我们的国家开始许给能推崇普遍思想和情感的人一个光明的未来,尽
管这些想法和感受与我们同胞的天赋扞格不入。 [12]
巴罗哈是在佛朗哥掌权之前写下这些文字的,文中所指的是“当代的民主资产
阶级倾向”,而非佛朗哥试图重振腓力二世西班牙教会国家观念的西班牙法西斯主
义。巴罗哈说西班牙人广泛接受其他民族的集体主义抱负,这点是错的。佛朗哥将
军“勇敢向昨天迈进”的做法,彻底证明了事实并非如此。但如果这些集体主义抱负
有朝一日变成了一种宗教,请小心留意火山爆发!
[10] España y españoles pintados por sí mismos ,ed.by Edouard Barry,Paris,n.d.
[11] Miguel de Unamuno,Essays and Soliloquies ,Knopf,New York,1925.
[12] Pío Baroja y Nessi,Caesar or Nothing ,Knopf,New York,1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