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骄又穷,这么形容西班牙人民再贴切不过。古谚有云:“如果上帝不做上
帝,就会做西班牙的国王,而法国国王会当他的厨子。”不过,用来形容西班牙的
另一个谚语“骄傲和懒散是贫穷之钥”(altivez y pereza,llaves son de la pobreza),则
需要进一步检视。西班牙人更愿意做士兵、教士或冒险家,而非做劳工,的确如
此。但西班牙人并不懒惰,他会勤勉不倦地完成交给他的任何任务,只是他喜欢用
自己的方式。西班牙的贫穷来自其他的原因:长年草木不生且受降雨侵蚀的贫瘠土
壤;从未把人民福祉放在心上的政府;像波斯或罗马那般荒谬的大庄园制度
(latifundia),使得农民没有土地;缺乏像样的住房、工业和科技发展;最后是不
愿分享的富裕阶层和不愿合作的工人。造成西班牙贫困的,是这些具体问题,而非
懒散。所以西班牙人紧抓他们的骄傲不足为奇,这是他们唯一的真正财富。
因此,西班牙人对人生所抱的自傲和坚忍态度,是绝望的哲学。生于西班牙的
罗马哲人塞涅卡(Seneca)用令人信服的语言说明了这种态度:“别被与你的精神
格格不入的任何东西征服。”19世纪的西班牙作家加尼韦特十分崇拜塞涅卡,用下
面这些话重述了这位罗马作家的哲学:
记住,在生命的偶然中,你的内心有一股能量,坚不可摧,就像一个钻石轴一
样,围绕着它的是构成你日常生活的琐事;无论什么事发生在你身上,无论它们是
顺境、逆境还是侮辱谩骂,你都要站稳脚跟,屹立不摇,至少让人们谈到你时,总
会说你是个男子汉。
[加尼韦特补充说]这话是彻头彻尾的西班牙精神,塞涅卡根本无须加以创
造,因为它早已被创造出来了。他只消把它挑出来,给它一个永恒的形式,展现有
天赋者的一贯作风。西班牙的精神粗犷、没有形体,只有骨架而且赤裸裸,它不用
人造的衣服遮盖那原始的裸体:它用塞涅卡主义的遮羞布遮盖自己。 [13]
接着加尼韦特指出,塞涅卡主义已深深影响了西班牙的宗教、道德,甚至法律
层面,它已深入西班牙的艺术和民俗,在谚语、格言和人们的日常用语中无处不
在,甚至渗透到许多不同的高等学问分支。我们还可以补充说,西班牙的空气和土
地,尤其是在卡斯蒂利亚,代表了需要忍耐的气候和地理,而卡斯蒂利亚是士兵之
乡;坚忍和士兵必然融为一体。
“探险家科尔特斯(Hernán Cortés)足堪媲美达·芬奇。”另一位知名的西班牙人
如此断言,他的意思是西班牙在文艺复兴时期能和意大利平起平坐。一言以蔽之,
意大利对文艺复兴的贡献是才华横溢的全才艺术家,而西班牙的主要贡献是征服
者。一方是创造艺术的人,另一方则是创造国家的人。这话是否为真并不重要,重
要的是这说明了西班牙的观点,而且也被西班牙人普遍接受。
“也许早在基督之前,西班牙人就已是基督徒。”这是塞涅卡的另一句名言。西
班牙人以其他国家难以比拟的热情拥抱基督教。而且是与其他天主教国家差别很大
的基督教,和欧洲北部冷酷、条理分明、枯燥、缺乏情感的新教的共同之处更少。
其原因是西班牙人从来没有放弃异教信仰,只是在异教的基础上增添了基督教。在
西班牙的宗教意象中,上帝是具体的存在。后来,他们从摩尔人和犹太人那里获得
了对宗教的感官感受,而这种感受从未出现在新教国家。宗教成了一种热情和艺
术,它的仪式变成了炫目的礼拜。看看塞维利亚“圣周”(Holy Week)的辉煌盛
况,在那里,圣母有如拜占庭女皇;看看复活节时在西班牙各地举行的宗教游行;
看看许多西班牙宗教思想家所抱的神秘主义,这是一种用美德和苦难压抑的感官主
义。
摩尔人和犹太人也为西班牙带来了西班牙天主教义的关键概念:以宗教来推行
民族主义。中世纪的西班牙各小国没有其他方式来维系统一,于是他们高举十字旗
作为军队的旗帜,进而以此为国家的旗帜。史上只有两次成功的十字军运动,两次
都是由西班牙发起的:一次是对抗信奉伊斯兰教的摩尔人,另一次则是征服新世界
的异教徒印第安人并迫使他们改信基督教。西班牙从来没有兴起过新教教会。而在
佛朗哥当政之际,政府下令:任何犹太会堂或新教教堂都不得在外墙上张贴任何宗
教信仰符号、标记、字母或可供识别的任何特征。
西班牙约是不列颠群岛的两倍大,大概是加利福尼亚州再加上三分之一内华达
州的大小。古代作家曾把它描写成伊甸园,辉煌壮丽,欢乐满园。“在西班牙,没
有闲置,没有贫瘠。”(Nihil otiosum,nihil sterile in Hispania.)这是奶与蜜的流淌之
地,就像传说中以色列人要去的迦南地。阿方索十世在他著名的史书中称这里是人
间天堂。然而,这些富饶和美丽如今却不复存在。这个国家痛苦地回忆过去,就仿
佛古老的神祇为自己的教派绝迹而惋惜。这个贫穷、悲惨的西班牙,原本可能有怎
样的远大前程!当今西班牙没有一个地区的财富比得上加利福尼亚。尽管如此,它
多样的地貌还是让所有的旅人都叹为观止。
从西北角和葡萄牙交界之处起算,这个国家的主要区域如下:
一、坎塔布里亚地区 ,包括加利西亚、阿斯图里亚斯和巴斯克诸省,其中加
利西亚云雾缭绕,最潮湿多雨,但三个地区都青翠凉爽,有许多果园,水源丰富。
这里是崎岖的山区,石屋稳固地坐落在山坡谷地,即使在夏日也看得见袅袅青烟。
农民用称作hórreos的石制或木制吊脚粮仓贮存五谷,以免粮食受到啮齿动物啃食。
谷物桶上都有十字架,意在祈求上帝保护。山区的乡村教堂风景如画,虽然灰暗潮
湿,但有着原始而动人心弦的古意。山区的居民多愁善感,他们对家乡满怀热情,
如果不得不远离故土就会患病,他们称这种思乡病为morriña,并在歌曲和故事中
表露思乡之情。这个地区的人吃得比南方人好,因为他们必须吃得好,才能在雾气
不断的潮湿环境中生存。
这片地区孕育了许多西班牙最杰出的作家。他们对坎塔布里亚山脉及其人民的
描述,着上了浓重的内部观点色彩。中世纪的加利西亚抒情诗学派是西班牙西部对
法国南部普罗旺斯吟游诗人传统的回应。吟游诗人传统在欧洲文学史上名气比较响
亮。另外,西班牙流传的最早的歌曲中,有一些是13世纪加利西亚吟游诗人马丁·
科达兹(Martin Codax)的作品,这些歌曲是写给夫婿出战摩尔人的妇女吟唱的,
能唤起这片山地悲伤、神秘和怀旧的气质,歌词和旋律充满了茫然和失落。这些令
人难忘的歌曲中,有一些最近得到了重录,牵动了埋在我们潜意识深处的原始过
往。
加利西亚一位教区神父的私生女罗萨莉娅·德·卡斯特罗(Ro salía de Castro,
1837-1885)以观察入微的女性敏感描述了她心爱的省份,她的诗以简单、精致的
诗行勾勒加利西亚风光之美和其居民的忧郁,让人想到民间对句的自然流畅和凝练
的情感特质。罗萨莉娅在圣地亚哥附近的墓吸引当地居民前往。她在一部作品的序
言中写道:
湖泊、小瀑布、急流、缤纷的草原、谷地、山脉,时而蔚蓝平静如意大利的天
空,忧郁阴霾的地平线,总像瑞士的风光那样美丽;宁静祥和的溪流和河岸,狂风
暴雨掀起惊涛骇浪,让人恐惧而惊叹不已……一望无际的海洋……我还能怎么形
容?没有文字能够细数这么多的魅力。一年四季如茵青草、鲜花、草药覆盖大地;
山上长满了松树、橡树和杨柳,轻风徐徐;不分冬夏,喷泉和急流向前奔涌,喷出
晶莹水花,时而穿过微笑的田野,时而进入深沉而幽暗的峡谷……加利西亚是一座
花园,每一次呼吸都会吸入甜美的芳香、清新和诗意。 [14]
另一位以深刻思乡之情回忆故乡加利西亚的作家,是活跃时期主要在马德里度
过的埃米莉亚·帕尔多·巴桑(Emilia Pardo Bazán)。她回忆故乡的山峰“宛若老鹰的
巢”,高大的栗子树“散发着芬芳,其香气与其他甜香的草药与树木融合”,微小的
地衣“白如貂皮,像羊毛一样柔软而紧密”,“巨大的蕨类植物底下”,潺潺溪流在苍
翠的田野和巨石之间跳跃,古老的石泉“覆盖了寄生植物,铺着绿油油的苔藓,水
在其上滑过,一缕又一缕,就像悲伤的脸颊上的泪水”。
当代作家巴列-因克兰(Ramón María del Valle-Inclán,1866-1936)以悲剧和恐
怖的色调描写他的故乡加利西亚,他在各处都发现“我们看不见的可怕生物”。他作
品中的气氛总是神秘莫测;狗在夜间号叫,宣告出某种悲剧,这是风暴和世界悲哀
的象征性回声;他的人物用橡木或坚硬的岩石雕刻而成;他们满怀恐惧地犯罪,并
接受可怕的后果;物体和人物在昏暗光线中神秘地移动,或一动也不动。成群的绵
羊回到栏内,“冬天冻僵了的长眠的田野几乎不被它们身上铃铛的响声所打扰”。雨
水丰沛,乌云密布,古老的教堂和修道院孤零零地耸立在青翠的山坡之间,“让人
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厌恶和恐怖的感觉”。有时可以听到大海的声音“在远处激烈地
起伏,仿佛是埋伏在松林中的饿狼”。
[13] Ángel Ganivet,Idearium español ,Buenos Aires,1946.
[14] José Rubia Barcia,Iconografía de Valle-Inclán ,Univ.of Cal.Press,1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