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西班牙的文艺复兴（5）

　　当然，《塞莱斯蒂娜》的精彩之处，不仅在这几行摘录句子里。这部作品的美和力量，在于和谐地融合了一切构成文艺复兴西班牙的情感、文化与种族元素：犹太哲学认为人生来注定面对哀伤命运，他们受困于无法掌控的不真实的现实陷阱和大网；穆斯林意识中的强烈官能之爱；新兴文艺复兴的异教徒精神；西班牙中世纪原始活泼的现实主义，充满了身体需求、多变的语言和谚语；新生的文学理想主义，孕育出浪漫、田园和骑士行侠仗义的理想化小说，描绘完美状态下的完美男人，是基于概念而非实际观察的世界——这一切及其他全融入这改宗的阿拉贡犹太人的悲喜剧里。宗教裁判所也探究了他的生活，他就像笔下的人物一样，置身于舞动的生命链条，尽管他个人渺小的人类灵魂不会产生任何巨大影响，也不引人注目，但是他的语言和情感，他生命的本质，却能在艺术中找到不朽。这就是《塞莱斯蒂娜》伟大的原因，它也以这样的光辉开启了黄金时代。

　　费尔南多和伊莎贝拉的统治显示出西班牙文艺复兴时期的宗教、文化和政治的统一，《塞莱斯蒂娜》将其融和并体现出西班牙文学的精髓。不过，发现和征服新世界才是真正的西班牙的复兴，是西班牙真正的重生。哥伦布在那一夜，站在凌晨两点的船头，看到远处“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的白色沙崖”，以满怀梦想的蒙眬双眼望向未来。直到辞世，哥伦布都以为他找到了印度。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发现新大陆的划时代意义，但躁动的西班牙士兵和水手很快就知道了美洲是黄金和奴隶的宝库。

　　这点也并未逃过贪婪的西班牙国王查理一世和腓力二世狡猾的眼睛，因为这些新土地是王室的“私有”资产，不属于国家，他们按“王室五分之一”（Royal Fifth，指战利品、矿产和找到的宝藏，以及奴隶等，王室要收五分之一的税）的税则，增加了无数的税收，继续推动西班牙前进了一个多世纪。教会也把注意力转移至美洲，因为这里有许多灵魂等待着被教化，他们或可在此创造人间天堂。

　　西班牙征服者并非桀骜不驯的浮华少年，而是年纪较长，较成熟的男子，他们的性格早已牢牢嵌在祖国的模式里。1492年，哥伦布已41岁，皮萨罗（FranciscoPizarro）俘虏印加统治者阿塔瓦尔帕（Atahualpa）时已56岁，科尔特斯进入墨西哥城时已34岁，瓦尔迪维亚（Pedro de Valdivia）头一次带远征队进入智利时也已40岁。但第一个戴上西班牙王冠的哈布斯堡家族成员查理，即位时仅16岁。经验丰富的年长者进到新世界，缺乏经验的青年却接管了欧洲的西班牙政府。不过，尽管征服者们年纪较长，他们在身心方面的承受力却不输于年轻人。西班牙古谚有言，“不冒险就无法渡海”，每个征服者都知道这个道理。行动，英雄式的行动，是他们征服的主调，甚至比对抗穆斯林入侵者的西班牙收复失地运动更有活力。征服者还创造出一种新的文学，包括对陌生新世界的一手报道和印象，它的地理、动植物、原住民，以及他们的个人经历、探索和战斗。这一切都是史诗般宏伟的历史，在许多方面，记录这段历史的最好的西班牙编年史家，堪与古希腊史学家修昔底德（Thucydides）齐名。

　　科尔特斯以不到1500名西班牙士兵的武力，渗透到充满敌意国家的心脏地带，征服了庞大的阿兹特克帝国。皮萨罗带着不到400名士兵，俘虏了印加酋长，让一个有几百万人民的国家臣服。克萨达（Quesada）只带着166人，就越过沼泽和山脉，深入内陆500英里，来到波哥大的大草原，并征服了奇布查人（Chibchas，拉丁美洲印第安人的一支）。奥雷利亚纳（Orellana）由秘鲁越过安第斯山脉，临时造了几艘船，沿亚马孙河行驶了3000英里，最终抵达大西洋。在托洛萨战役（LasNavas de Tolosa）中带领基督徒翻过山头的老牧人的后代卡韦萨·德·巴卡（Cabezade Vaca），跋涉了后来成为美国和墨西哥的上万英里的路途，接着前往南美，在那里又走了1000英里，穿过巴西丛林到达巴拉圭。他们这些人从不浪费时间，他们不用理性评估情况，而是凭本能去解决每个问题，认定没有不可能完成的事，而实际上也几乎是如此。另一句谚语“失去早上的人就失去了下午，失去了下午就失去了人生”概括了征服新世界的雄心壮志。

　　西班牙在1492年有能力完成丰功伟绩。如果是在公元1000年的西班牙，就永远无法发现并殖民新大陆，公元1800年时也同样不行。但在1492年，这个国家正处在命运的巅峰；它充分发挥，创造了黄金时刻，而且能够继续坚持。

　　西班牙的文艺复兴，意味着中世纪许多根深蒂固的西班牙价值观式微，但发现美洲使西班牙有机会在新世界复兴这些古老的价值观。如果血性男儿、兼人之勇在西班牙不再像以往那样受重视，还有整整另一个半球可以发挥这些价值。如果中世纪村庄的公共生活，让步给逐步壮大的国民经济和地缘政治，起码还有传教团。美洲满足了这种想延续古老理想的根深蒂固的渴望。

　　知名西班牙史学家费尔南多·德洛斯·里奥斯写道：“传教团的诞生，一方面是出于宗教的企图；一方面则是对贪婪征服者的抗议，反对剥削印第安人，反对委托监护制（encomienda）。”多明我会修士佩德罗·德·科尔多瓦（Pedro de Cordoba）在国王面前表示反对《布尔戈斯法》（Laws of Burgos，1512年至1515年，是第一套管理在美洲西班牙人的法律），因为此法尽管做了修改，但并没有废除“监护人”（encomiendero），国王答道：“神父，请你负责补救这些法律；你若能这样做是帮了我大忙。”因此，佩德罗·德·科尔多瓦成为新世界教会理念的捍卫者。许多神父都受到他的理想感召。后来，这些教士在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的《乌托邦》（Utopia ）的启发以及本身渴望复兴原始教会失去的纯真的驱使下，开始在美洲各地建立传教团定居点。这些传教团遍地开花，是殖民政权的荣耀之一。

　　我想在此引用一段我在另一本书提到的关于征服新世界的段落：

　　其他欧洲国家让文艺复兴成为艺术、文学、绘画、雕刻和艺术的纪元——全都在弘扬新的异教精神，可是伊比利亚半岛却让它成为宗教和征服的时代，用它来延长中世纪、宣扬征服者至高无上的成就和英雄主义。这些征服者来自较低的阶级，其中并无真正的贵族世家子弟。他们属于平民，也展现出平民个性，他们变得和平民百姓一样：伟大而英勇，虽然往往狂热、残酷、贪婪、顽固并且无知，但总是伟大而英勇。

　　难怪有位知名的当代西班牙作家夸口说，科尔特斯和达·芬奇不分轩轾，因为西班牙文艺复兴的典型人物就是科尔特斯，而非达·芬奇。

　　美洲的发现代表了人类史上最伟大的革命。它彻底改变了已知世界的重心，把文明的目光由东方的十字军运动转向了对西方的征服，标志了中世纪的结束和近代的开始。最重要的是，它改变且拓宽了整个人类思维的本质，是黑暗、神秘、内在生活的结束，是尚未被遏止的前进的开始。由新世界涌入的黄金和白银改变了货币的价值，创造了新的富裕阶级，催生了资本主义。有行动力和进取心的人取代了出身高贵的王公贵族，成为行动和思想的领袖。

　　美洲起初是错觉幻想，后来变成一种希望，黄金大城的美梦虽然没有实现，但征服者的经验（价值比黄金更贵重）使得在海外建立新帝国成为可能。这些人把注意力由古代的古典真理转向了未来以及对更美好、更丰富生活的承诺。 [5]

　　[1] marrano一词在西班牙文中用来指猪已经有好几个世纪了。不过它在阿拉伯文的词根原本是指“禁忌事物”，或者拒绝食用禁忌食物猪肉的“外来者”。

　　[2] Vanguardia ,Barcelona,August 23,1983.

　　[3] Martin A.S.Hume,Spain,Its Greatness and Decay(1479-1788) ,Cambridge Univ.Press,London,1940.

　　[4] 当时欧洲人急着寻找通往印度的水路，因而发现了美洲新大陆。东方的香料和丝绸为意大利城市的商人带来财富，也使意大利成为艺术之母。在英国，一磅丁香价值两头乳牛。1499年胡椒运抵葡萄牙时，价格是在印度时的40倍。西班牙的查理一世于1526年结婚，他的葡萄牙妻子的嫁妆包括5万公担（quintal，1公担=100公斤）胡椒，不过那时其价格已降到只有在印度收购价格的10倍。到了1530年，胡椒的价格跌得更低，里斯本码头上堆满了未售出的香料。香料大受欢迎的主因是当时缺乏冷藏的方法，而香料可以保存肉类并调味。第一批葡萄牙人踏上卡利卡特（Calicut，15世纪印度马拉巴尔海岸最重要的港口之一）时，当地人愤怒地问他们为什么而来，据说他们的答案是：“基督教和香料！”通往东方的陆路漫长而艰苦，需要经过许多国家，而水路可以避开这些麻烦，发现了通往东方的水路后，意大利城邦旋即衰落，西班牙和葡萄牙则崛起成为世界强权。

　　[5] John A.Crow,The Epic of Latin America ,Doubleday,New York,19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