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黄金时代：哈布斯堡王朝的政治与社会秩序（2）

　　托莱多、塞哥维亚、巴利亚多利德都成了忙碌的制造业城市：人们从乡村涌向城市，因为那里的工资暴增。在1525年至1550年间，托莱多的制造业务增长了5倍，有些城镇的乞丐和流浪汉被强迫进入工厂。织布贸易向南发展至格拉纳达；丝绸制造向北延伸到塞维利亚，然后再朝托莱多发展。苏格兰年轻的玛丽女王收到了产自巴伦西亚的蓝色和红色丝袜礼品，因为它的质量世界第一。 [2]

　　在几十年里，西班牙顺利地朝工业强国迈进。但在此时，国家又做了种种错误的决定，而其中大部分都是国王做出的。他继续为毫无结果的欧洲战争花大钱，对于该如何还债却一筹莫展。新世界的财富都被虚掷在无用的军事行动上。物价大幅上扬，1500年至1600年间，日常必需品的价格大涨了400%。国王采取价格管制，抽重税，实行王室专卖（譬如食盐），禁止某些商品出口，禁止奢华服饰，对殖民地贸易实行完全管制，还采取了许多其他毫无意义的做法。这些应急的做法都没有长期效用，于是查理一世被迫四处借钱，支付30%～40%的利息。这意味着所有来自美洲的金银才刚抵达西班牙的加的斯或塞维利亚，就被转运到其他欧洲国家的国际银行家和生意人那里去了。西班牙不过是这笔财富进入外国国库之前的中转站。

　　西班牙在殖民地的垄断同样失败得一塌糊涂。它背后的逻辑虽有道理，但实际上并不可行。我们可以把西班牙比喻为有魄力的探勘者，他发了财，不想让别人瓜分他的利益。为什么要让英格兰、法国或荷兰从西班牙新世界的矿藏中获利？西班牙将亲自严控这巨大的财富。1503年，西班牙在塞维利亚成立了贸易局（Casa deContratación），负责管理所有的殖民地贸易。只有西班牙人可以与殖民地贸易，货物必须用西班牙船只运输，而且为求保护，这些船只必须组成航队一起旅行。如此一来，矿产将毫无损失地来到西班牙，而西班牙则贩卖殖民地需要的商品给他们。这听起来像是不错的制度，双方都有利可图。后来英格兰、荷兰和法国也建立了类似的垄断管理，且其运作较佳。两者最大的不同在于，这些国家拥有强大、多产的产业，可用合理价格满足其殖民地的需求。反观西班牙，那里的产业体系迅速衰退，海军力量退步，而且海上商队崩溃。西班牙仿佛是对殖民地说：“吸我的乳汁吧，不要别人的。”但它自己却没有乳汁。更糟的是，船队航行并不规律，经常遭到海盗或外国敌人的攻击和抢劫。

　　美洲殖民地无法从母国得到所需的商品，只好竭尽所能去其他渠道购买，因此猖獗的走私交易兴起。这些年间，这种非法贸易至少提供了75%的殖民地进口物品。结果西班牙殖民地虽产出大量金银，在一个世纪内让欧洲的贵金属供应量增加了3倍，西班牙本身却没有得到财富，经济荣景不持久，也没有创造永久性的进步。而且殖民地的人普遍漠视母国法律。等到查理统治结束时，西班牙又陷入了从前的贫困状态。

　　早在1535年，当时最伟大的诗人，也是最伟大的战士加西拉索·德拉·维加（Garcilaso de la Vega）就已预见灾难将至，他写道：

　　一切都已消失，就连

　　房子、家庭、妻子和记忆的名字都消失。

　　又有何用？些许名声？

　　国家的感激？留名青史？

　　有一天他们写书时，就会知道。 [3]

　　在1535年，这些文字无疑是一种预言，而非对现实的描绘，可是查理皇帝依旧不顾周遭臣子的反对，继续采用耗尽一切资源的政策。他打了40年的战争，几乎和欧洲每个国家都交恶。他向教宗宣战，把教宗的地位降级到西班牙之下。1527年，他的德意志军队洗劫罗马，驻扎梵蒂冈的士兵在西斯廷教堂的地板上生火，烟尘破坏了米开朗琪罗的美丽壁画，永难挽回。1545年，教宗把西班牙教会收入的一半授予查理，并允许他出售大片教堂土地，使用其收益。战争一直持续，西班牙的命脉流往全欧，而它最有进取心的年轻人也在征服新世界和殖民之中逐渐消耗。

　　即位之初，查理对宗教批评采取宽容态度。据说他很崇拜伊拉斯谟。但皇帝经常长期逗留西班牙境外，让修会有机可乘，开始钳制宗教自由。西班牙两位杰出的人文主义者路易·斐微斯和瓦尔得斯（Juan de Valdes）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国家。斐微斯赴英国，担任牛津大学的教授，成了国际知名的思想家。值得注意的是，伊拉斯谟和斐微斯虽然都获邀赴西班牙大学授课，但两人都不寻常地没有接受。新教在西班牙之外起义成功，意味着西班牙国内不宽容的“反宗教改革”者的胜利。西班牙的学生被禁止到国外大学学习，因为担心他们会受到（被视为）异端的新教观念的污染。教会开始禁止人们阅读某些书籍，在1546年公布了第一份禁书目录。西班牙思想受到狭隘的正统观念限制，阻止了外国观念的涌入。西班牙在思想上，就像在经济和政府治理上一样，开始跟不上欧洲国家的行列。

　　查理之子腓力于1527年出生，他出生时，他的葡萄牙母亲要人用床单盖住她的脸，以免有人看到她疼痛的表情。腓力的父母是表兄妹，家族有严重的癫痫倾向。

　　腓力的两个兄弟在婴儿时期因此夭折。这位未来的西班牙国王只有四分之一的西班牙血统，还有癫痫病患者的体弱多病。他“生性严肃沉默，有白皙粉嫩的皮肤和柔滑如丝的黄发”。他成天听到的都是祷告和对邪恶异教徒的劝诫，很快培养出宗教狂热分子的心智。他经常听到一些谈话，说他的父王正和全能的天主站在一起，与邪恶的势力做生死斗争。凡是西班牙的、天主教的，就是好的；非西班牙的、非天主教的都是恶的。查理已奠定西班牙迈向教会国家的基础，腓力则确保新教绝对没有在西班牙生根的机会。

　　腓力二世在1556年29岁时即位。他的父亲因无数征战疲惫不堪，于是退位，隐修于阳光普照的埃斯特雷马杜拉的尤斯特（Yuste）的修道院，在冥想和祷告之中度过最后的两年人生。 [4] 腓力接掌王权前，已有长期的见习。

　　腓力16岁时，查理就任命他当摄政，而且查理经常不在国内，因此腓力拥有的王权几乎与皇帝相等。查理最聪明忠诚的大臣辅佐他执政，但皇帝警告皇子，绝不要只信任某一位大臣。帝王之道就是让臣子彼此抗衡，确保最终的行动完全由国王决定。查理甚至为腓力分析阿尔瓦公爵，说他“雄心勃勃、道貌岸然且伪善，他甚至可能用女色诱惑你”。但查理也明确表示，阿尔瓦是有极大权势和智慧的人物，在外交事务方面，他坐王国中的第一把交椅。因此，在查理退位时，腓力已是训练有素的国王，严肃、敬业、多疑、固执。

　　腓力刚即位，巴利亚多利德就施行了一场触目惊心的火刑，几个“异端分子”被活活烧死。国王认为异端邪说极其可恶，该受酷刑惩罚。腓力那时独自在舞台上，是基督教世界权力最大的君主。他盲目地遵从父亲那种充满怀疑的专制作风，深信自己是神圣的统治者。他的治国方法僵化、缺乏变通。在间谍活动和口是心非的游戏方面，他并非新手。他急于掌控一切，因处理枯燥乏味的政事而精疲力竭。

　　他与对手竞争，对手的机会主义和灵活的“良心”占了极大的优势，而他所承继的任务中，恐怕没有比做一名带领国家走向失败的君王更不幸的了。他很有责任感，谦虚、辛勤、尽责，几乎到了过分的地步；他是好丈夫和好父亲，在有限的资质内，他已竭尽全力。他把伟大的传承视为神圣托付，但力有未逮，尽管努力，依旧光荣地失败。 [5]

　　腓力本身很虔诚，但他一直把宗教视为国家政策的工具。他的父亲查理对教宗发动过战争，帝国军队无情地劫掠罗马。几位教宗都受过西班牙的枷锁束缚，出身那不勒斯的教宗保罗四世（Paul IV），被占领了一大部分意大利领土的西班牙入侵者激怒，他以奥斯曼帝国苏里曼苏丹（Sultan Solyman）为后盾，痛斥查理和腓力，并在1556年，也就是腓力登基为西班牙国王的那年，将他们双双处以绝罚。教宗诏书上称腓力为“奥地利的腓力、邪恶之子、所谓的‘查理皇帝’之子，他自称西班牙国王，跟随他父亲的脚步，罪孽也和他父亲同样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