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黄金时代：哈布斯堡王朝的政治与社会秩序（5）

　　难怪西班牙人喜欢“晒太阳”，“享受户外生活”。坐在马车或任何买得起的交通工具上招摇过市，是人们主要的日常乐趣。和朋友会面聊天是街头漫步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连生意也在街头交易，只要能远离那些被称为家的寒冷、肮脏、龌龊、狭窄的住处，做什么都行。

　　马德里、塞维利亚和托莱多是黄金时代的三大城市。1561年，腓力二世把首都由托莱多迁至马德里时，上万名政府官员及其家属与他同行。托莱多骤然没落，马德里的规模则大幅增长。虽然马德里缺乏传统，这里还是成了人口密集、活动忙碌的中心，街头挤满人群，剧院蓬勃发展。流氓、乞丐、骗子等三教九流全部涌入新首都。起初，新首都空间不够，无法应付涌入的大批官员，于是国王立法，允许联邦政府使用每一座楼房的二楼。不过，就像西班牙大多数的法律一样，法规很快就形同虚设，因为它一通过，几乎就没人建造两层的楼房了。1623年，首都约有上万座住房，其中5436座仅有一层楼，显然是为了避免被政府征收。这些房子有个丑陋的名称：“居心不良的房子”（casas de malicia），但也不能改变什么。国王得想其他方法为他的下属们买房子。因为这个原因，马德里的景观单调乏味，今天仍然如此。它也缺乏里斯本、格拉纳达和巴伦西亚等南欧城市的如画风景。

　　西班牙乡村地区的服饰通常美丽别致，黄金时代城市的服装却既没有特色，又不丰富。男士总是穿着非常合身的高领外套、灯笼裤、长筒袜，披着经典的西班牙斗篷。在腓力二世统治期间，披风成了得体穿着的必备品。女士则穿有裙撑的连衣裙，不过在1639年，这种服装因成了妓女特有的服装而遭到禁止。女性的头发通常梳成头戴王冠的形式，配上羽毛头饰或有垂穗的女帽。正式场合需要戴手套。散步时，女性的脸都要扑浓重的红白香粉，往往到离谱的程度，正如流行戏剧提到的那样。无论何种阶层，最受女士欢迎的礼物都是香水和有香气的物品，尤其是香丸，她们总把香丸放在刺绣手提包里随身携带。富人圈常见的礼物是金链子、羽毛、戒指、皮手套、珠宝、蕾丝手帕和十字架。在穷人之间，法国进口的劣质商品最受欢迎：别针、假珍珠串、扇子、念珠和其他便宜的小东西，几乎每个西班牙城市的大街上，都有外国小贩在出售这些商品。有钱人花大笔金钱购买精雕细刻的家具、花瓶、镀金和镀银的马车厢、金银线织的天篷、蕾丝、帷幔和地毯，以致1611年国家通过一条法令，限制购买这些“纯为炫耀的物品”。

　　斗牛在黄金时代和过去几个世纪一样，是民众的狂欢盛会。斗牛的历史可追溯到古代：有作家提到恺撒在罗马竞技场曾骑马与公牛相斗，也有人把斗牛追溯到罗马马戏团的人兽相斗。另外还有人说，杀牛这种仪式可追溯到基督出生前数百年，克里特岛上的米诺斯文化（Minoan）。也有权威人士主张西班牙的摩尔人推广了斗牛。无论如何，这是有历史和传统的古老节庆。“智者”阿方索在《七章法典》中谴责了这项活动，伊莎贝拉女王也和西班牙的其他国王和王后一样厌恶它，但这个传统是如此根深蒂固，这些反对几乎没有任何影响。波旁王朝的第一位西班牙国王腓力五世（Philip V）1700年即位时，民众向他喊道：“我们要斗牛，陛下！”因此，西班牙在这方面延续了罗马的“面包与马戏”（bread and circus，指古罗马偶尔由公家提供饮食和娱乐等小恩小惠，满足民众表面的需求，类似于肤浅的愚民做法）。

　　对西班牙人而言，“马戏”一词就有人和牛对决的特殊意涵。为什么是公牛而非狮子或老虎等其他动物？可能是出于上述的仪式原因，但更可能是因为公牛是唯一被逗弄必会攻击的动物。如果公牛不攻击，这节目就会变成丑陋的屠杀，虽然动物和人都会死，但变得没有意义，也不再荣耀。

　　直到17世纪末，斗牛的人都是贵族，这是他们向女士、同侪和下属证明男子气概的方式。在黄金时代后期，职业的斗牛士才开始取代绅士贵族。这些收费的斗牛士通常来自下层阶级，嘉年华的感觉变了样，斗牛的方式亦然。斗牛士们总是骑在马上，手持长矛，马术是这个活动的重点，如同今天的葡萄牙斗牛场。公牛被矛刺伤，在它支撑不住倒地后，由十几个仆从用剑刺死。这头高贵动物的临终死亡，与之前激烈的战斗过程相比，未免令人扫兴。

　　如果公牛太凶狠或太难缠，有时就会死得不光彩。有人描述了发生在腓力四世面前的一个事件：一扇小门打开，几只公牛被放了出来，但它们并未得到自由，而是滑下一条木制滑道，落到几英尺下方的河岸。通常公牛就会摔死在下面，但有时只是受致命性重伤，还会咆哮很长一段时间，令观众大为兴奋。在巴利亚多利德的斗牛场上，凶猛的公牛从涂了油的滑道滑到下面的水里，斗牛士在船上继续斗牛。

　　把牛从水里追到陆地，再追回水中，就像过街老鼠一样。不过这种残酷的做法并非常态。

　　许多人竭力阻止斗牛，但徒劳无功。教宗庇护五世（Pius V）在1567年禁止斗牛，违者将会被处以绝罚，但1575年格列高利十三世（Gregory XIII）却放宽了禁令，只限制圣职人员，规定他们任何时候都不得参加斗牛，“尤其在宗教节日”。

　　1596年，在国王腓力二世的命令下，教宗克莱门特八世（Clement VIII）彻底解除了禁令。

　　一直到18世纪，斗牛都在城镇主要的广场进行，周围的建筑就作为看台。窗户、阳台和屋顶都挤满了人，主广场附近的阳台和窗户数量比城里任何地方都多。

　　额外的临时看台则搭建在广场边缘，让成千上万的群众能从这些高处观看斗牛。马德里的广场周围环绕的都是四五层楼高的建筑，从屋顶到地面满满都是人，光是这样的景观就值得一看。黄金时代有一张旧图画，画中的斗牛场上同时有6头牛，4名骑士用矛和它们搏斗，几名徒步的仆从则准备用剑攻击牛。这种斗牛肯定比同时有3场不同表演的马戏团更加复杂，广场各处都可能出现生死攸关的时刻。

　　值得一提的是，西班牙人把斗牛称为“公牛的祭典”（corrida de toros），字面意思就是奔牛，并没有“斗”的意思，也并没有把它当成运动。这是一种致命的仪式，人杀牛，牛总是必死无疑。整个过程是一种牺牲献祭；不是献给上帝，而是牺牲一头高贵勇敢的动物，以证明人类能驾驭野兽王国最了不起的力量和勇气。

　　西班牙孩子玩斗牛游戏，就和英国孩子跳马背或美国孩子打棒球一样。在西班牙，每个城市的街头巷尾都可以听到斗牛的叫喊，“和牛犊斗牛”（hacer novillos）就是表示逃学的俚语。还有许多其他常用词语从斗牛衍生而来，譬如más cornadasda el hambre que los toros，意即饥饿比公牛用角撞还可怕，用来形容西班牙生活的贫困。这些年来，斗牛已式微，虽然不时还有精彩的斗牛，但黄金时代似乎已永远消逝。比起这传统的表演，足球吸引了更多的粉丝。这种转变也许只是暂时的，不过谁知道呢？

　　当然，并不是西班牙全国民众都对斗牛那么有兴趣。宗教、庆典、游行和仪式的吸引力也和斗牛相去不远。这些庆祝活动最能表现天主教会的排场和庄严。举办活动的原因包罗万象：为纪念当地的圣女或圣人、庆祝追封圣人、任命主教或枢机主教、教会或修道院破土或献祭、普天同庆的基督节日，当然还有教人心惊胆战的“信仰审判”，遭宗教裁判所定罪者公开受惩罚，许多人被绞死或受火刑。

　　几乎所有写过关于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文字的人都会谨慎地指出，这样的机构并不只有西班牙有，宗教狂热和残酷的手段也并非罗马天主教所独有。在英国，天主教徒、英国国教徒和清教徒都曾受到迫害；萨伏那洛拉（Girolamo Savonarola）和布鲁诺在意大利遇害；法国也发生过多次狂热的宗教屠杀；在瑞士、荷兰和几乎所有的欧洲国家也是如此。因此，黄金时代的西班牙在宗教上的不容异己，确实不是独特案例。然而，西班牙在这一方面的持续时间上却是独有的。宗教裁判所直到1820年才被废除，而在本书1963年初版时，西班牙的非天主教徒依旧没有宗教自由。因此，西班牙的天主教徒不能夸口说这种愚行纯属过去。西班牙天主教会尽管一直抗议新教国家抹黑西班牙，但在最有机会表现教会宽容态度的佛朗哥当政时期，却毫无作为。因此，西班牙教会，以及世界各地数百万相信宗教宽容政策的天主教徒，在这一点上必须受到谴责。可惜的是，即使是美国的天主教徒，也未能对西班牙否定宗教自由的做法仗义执言，即使是在身为天主教徒的肯尼迪总统执政时期亦然。

　　黄金时代的“信仰审判”是公开的，许多人不远千里来看热闹。时间很早就公布，让好奇的人有足够时间赶路前来。审判在公共广场举行，四面搭建看台，并为审判者、教会神父、司仪和名流贵宾设有座椅，民众则涌入广场，占据四面八方所有建筑的屋顶、窗户和阳台。罪人身穿宛如三K党的长袍，上有高高的尖顶帽；被判死刑者手执绿色十字架，脖子上挂着绞索。罪人缓缓地沿着街道走向广场，仪式从讲道开始，接着一一宣布审判结果。罪不至死的人在大家面前接受宽恕，重新回到教会的怀抱（这种奇特的“金盆洗手”的做法，或许是为展示基督徒的仁慈）；而遭判死刑的人则转交给民事当局，立即处死，通常就在宗教裁判所成员的面前执行。关于宗教裁判所就不再赘述，因为西班牙人本身已经用比我更严厉的言辞谴责过。值得一提的是，今天的西班牙政府已不再对宗教持不宽容的态度。

　　西班牙黄金时代最受欢迎的消遣娱乐有马上长矛比武、场上竞技、马上刺环、国际象棋、狩猎、放烟火、各种民俗舞蹈、到宗教圣地朝圣、赌博，当然还有嫖娼。16世纪的一名德国旅人曾说：“在西班牙，除了衣服、女人和马之外，花在赌博的钱比花在其他任何事物都多。”所有妓院都提供扑克牌和色子的赌局，还有跳舞和吉他音乐，这吸引了犯罪分子和普通人群。公共赌场24小时都不打烊，其中许多还在场内提供食物和厕所，让赌徒在手气旺时不必离席。

　　马上比武是由两大团队各自骑着骏马互斗，炫耀马术。而马上刺环是由一名骑士全速向一枚小环冲刺，设法用长矛刺中它。摩尔人和基督徒互斗的表演则重新演绎两个族群以往的战斗，穿着传统服装的摩尔人当然会被击败。在西班牙人抵达新大陆后，这些游戏都移植到新大陆去，印第安人自然取代了摩尔人的角色。西班牙的大学生，尤其是阿尔卡拉和萨拉曼卡的大学生，喜欢从事各种恶作剧、开玩笑、夜间打斗、猎取女色，因此必须组成特殊警察队，防止混乱。大学里的各典礼仪式也是欢庆的大日子。作家克维多-比列加斯在小说《骗子外传》（El Buscón ）中，就描述了大学生的许多恶作剧。虽然国家越来越穷，宫廷仪式反而越来越奢侈。精彩热烈的活动，使民众的眼与心都忘了表面下的溃烂。

　　[1] 伊莎贝拉一世死后，费尔南多二世娶了18岁的法国公主、富瓦家族的热尔梅娜（Germaine deFoix）。据说他为增加生育力服壮阳药，加速了死亡。

　　[2] Martin A.S.Hume,Spain,Its Greatness and Decay(1479-1788) ,Cambridge Univ.Press,Lon don,1940.

　　[3] J.B.Trend,The Civilization of Spain ,Oxford Univ.Press,London,1958.

　　[4] 这位退位皇帝在尤斯特也花了无数个小时，想让他的许多钟表同步，却徒劳无功。据记载，他在多次失败后说：“如果我连让这些钟表一起敲响都办不到，又怎能让所有的领地团结？”

　　[5] Martin A.S.Hume,Spain,Its Greatness and Decay(1479-1788) ,Cambridge Univ.Press,Lon don,1940.

　　[6] Ibid.

　　[7] 1蒲式耳≈36升。——编者注

　　[8] Ludwig Pfandl,Introducción al siglo de oro ,Barcelona,1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