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西班牙最优秀的作家中,有不少是犹太人。帕伦西亚省卡里翁德洛斯孔德斯的拉比山托(Sem Tob,或Santob)与“残暴者”佩德罗生活在同一时代,他细腻的抒情诗就是献给这位国王的。事实上,他的书名为《对佩德罗国王的劝告》
(Counsels to King Peter ),又名《道德箴言》(Moral Proverbs )。人们常称山托为警句诗人或格言诗人,但他也是最早在卡斯蒂利亚唱出抒情之歌的人之一。在这位受犹太教和伊斯兰教影响、卡斯蒂利亚出身的拉比眼里,外在世界不仅稍纵即逝,难以捉摸,而且犹太人在其中的角色也教人写下绝望的创作。玫瑰凋零,还会留下甜美的玫瑰露,这是它的价值,然而人死后也能留下如此长久的意义吗?无论如何,他都必须不断努力,尽管宇宙残酷地保持中立,他仍要以人定胜天的心志去争取胜利。整个世界是对立力量无止境的互动,就连王冠有朝一日也会被弃若敝屣。玫瑰生来有刺,却无损于它的美丽,好的说教故事也不因出于犹太人之口而逊色。中世纪西班牙有一系列犹太诗人和改宗基督教的犹太诗人,山托是第一个。之后那个世纪,在开启文艺复兴之门的约翰二世(John II,伊莎贝拉一世的父亲)的文学宫廷之内,这些犹太裔卡斯蒂利亚诗人举足轻重,与“智者”阿方索身边的学者不相上下。
要知道,最早的西班牙语诗是以希伯来字母写成的,可追溯到10世纪。西班牙的犹太人继续以其西班牙-犹太方言,创作出丰富浓烈的诗歌,包括美妙的民谣或称故事诗(romances)的歌曲集。许多诗都有扣人心弦的抒情特质,其中最美的一首名为《如花的面孔》(Face Like a Flower),内容如下:
向我开门,
开启它,如花的面孔;
自孩提时你就属于我,
如今更是如此。
拥有如花面孔的她
下去开了门;
他们来到花园
手牵着手一起。
在绿玫瑰树下
他们摆好了桌子
边吃边喝
他们一起入睡。 [4]
男子醒来只觉得侧身疼痛不堪,女子招来医生为他治疗,并给他一袋黄金和一条新鲜面包。在歌谣的最后他说:“你杀了人,还谈什么治疗!”另一首可爱的犹太-西班牙古歌谣名为《曾有个美丽仕女》(There Was a Beautiful Lady),内容如下:
曾有个美丽仕女,
没人比她更可爱:
她的额头光辉耀眼,
头发如黄铜闪亮。
她的眉是珠母,
她的眼如杏仁,
她的鼻细致如羽,
她的双颊如玫瑰,
她的嘴非常圆润,
她的牙齿宛如编贝,
脖子修长纤细,
乳房如石榴,
她的纤腰盈盈一握,
玉体玲珑如柏。
她走进教堂做弥撒
教堂光线舞动…… [5]
到最后,我们才发现美丽仕女已为她的情郎独守空闺7年,如今即将投入他人怀抱。即使在这些民谣中,犹太诗人依旧歌咏分离和失散、破碎的爱和绝望。他的文学之声强调了个人在西班牙的悲剧,他传达了那渐渐占据其收养国之心灵与身体的痛苦。对他来说,他依旧觉得自己是外人,并未完全被接纳,并没有真正的归属感,并未完全扎根在他如此挚爱的土地,尽管这片土地至少在过去几百年间待他不薄。无论他走到何处,做什么工作,从事什么样的艺术,他和别人不同的标记都会如影随形。
西班牙歌谣在世界上的民谣诗歌中举足轻重。无论是种类还是数目都超过英国歌谣,不过这可能是因为英国对其流行歌谣不太在意,一直到18世纪末才开始收集,因此许多歌谣佳作已佚散。在叙事歌谣发展的巅峰时期,西班牙人创作了成千上万首的歌谣,迄今在西班牙或者在拉丁美洲,歌谣或称叙事诗依旧生气蓬勃。传统的墨西哥叙事诗“科利多”(corrido)在1910年至1920年墨西哥革命期间大为风行,一如古老的西班牙歌谣兴起于跌宕的中世纪。伊比利亚半岛最早的一批歌谣,叙述的就是特拉斯塔马拉的恩里克对抗兄弟“残暴者”佩德罗的故事。有种种证据显示它们是14世纪中期的创作。
从这个时期以降,歌谣在西班牙繁荣了起来。没人知道如此大量的古歌谣是谁所作;它们主要靠口头流传,直到约1500年才有人开始收录。这些歌谣当初是写给人们尽情歌舞之用。它们是传统诗歌绽放的花朵;短小精悍、强烈曲折,通常有真挚情感,展现强大的政治力量,总是道出人民的心声。它们就像没有荷马的《伊里亚特》(Iliad ),言简意赅地捕捉到人生的一瞬、历史的一个片段。它们的主题五花八门:和摩尔人的战争、熙德及其同时代人的生活、传统英雄的丰功伟绩、无名小卒或国王贵族的爱情故事、基督徒和摩尔人之间的悲欢离合,乃至海妖诱惑男人潜入深海的神秘歌曲。犹太人在1492年被逐出西班牙时带走了数百首歌谣,是西班牙文学令人赞叹的一件事,他们深爱西班牙,因此这些歌谣如今存在于从洛杉矶到阿尔巴尼亚全球各地的赛法迪犹太人(希伯来文的“西班牙”是Sepharadh,所以来自西班牙的犹太人被称为Sephardim)社区。直到最近,他们才开始合力收集并出版这些歌谣。
中世纪故事诗对黄金时代的西班牙文学有深远影响。浪漫主义运动开始后,它们再次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被翻译成几乎所有的欧洲语言。哲学家黑格尔把它们喻为“珍珠项链”,叔本华由衷地欣赏它们,英国浪漫诗人对它们很热衷。珀西主教(Archbishop Percy)在1765年出版的英国浪漫主义基石《古代英语诗歌拾遗》
(Reliques of the Ancient English Poetry )中,翻译了几首古西班牙故事诗。后来数十位英国诗人追随他的脚步:拜伦爵士、约翰·鲍林爵士(Sir John Bowring)、骚塞(Robert Southey)、约翰·吉布森·洛克哈特[John Gibson Lockhart,历史小说家司各特(WalterScott)的女婿]、西班牙学者托马斯·罗德(Thomas Rodd)和其他许多人。我在马德里大学的博士论文题目就是《英国浪漫主义者所见的西班牙》
(Espa?a vista por los románticos ingleses),而我的结论之一是,正是因为这些叙事诗被译为英文,才使西班牙成为英国及后来美国人心目中“闻名遐迩的浪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