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佩的另一个剧本《羊泉村》(Fuente Ovejuna )中,村里一个有权势的领主玷辱几名妇女,还侮辱她们家的男人。村民忍无可忍,趁着夜黑风高破门而入把他杀死。国王派人来调查谁是罪魁祸首时,村民全都三缄其口。虽然调查者严刑拷打逼供,村民还是不说任何一个名字。尽管被折磨的人往往大喊要供出一切,但只要问道:“是谁干的?”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是整个羊泉村干的。”这个剧本捧高了全村的人,因此迄今还很流行,在俄国和法国也很受欢迎。洛佩擅长铺陈戏剧里的纠葛。他缺乏莎士比亚的深度,也很少描绘伟大的角色。他绝对没有创造如莎翁的哈姆雷特、麦克白、福斯塔夫(Falstaf)或埃古(Iago)那样著名的角色。他写剧本太快太急,无法像莎翁那样精雕细刻。
西班牙黄金时代的戏剧创造了另一种极其重要的角色,称作gracioso(愚人丑角)。这人可能是主角的仆人、心腹或朋友,是主角思想和行动的共鸣。gracioso代表常识,有点像桑丘,有时他也代表舆论。这个象征性的角色作用类似于希腊悲剧的合唱团。法国和意大利的戏剧也采用了这个类型,用在许多剧本中,但效果不如在西班牙戏剧中好。这个角色也出现在当今的歌剧中,譬如莫扎特《唐璜》
(Don Giovanni )中的侍从莱波雷洛(Leporello),其歌词是填词家达·蓬特(Lorenzo Da Ponte)以西班牙最出名的戏剧《塞维利亚的嘲弄者和石头客人》
(西班牙17世纪剧作家蒂尔索·德·莫利纳之作)为本写成。该剧也是文学史上第一部以唐璜为主角的戏剧。
在黄金时代的戏剧中,国王几乎总是被当成好人。他总是站在正义的一边,和下层阶级一起对抗社会上层,尤其是封建领主。心理上,这反映了西班牙当时的情况:国王希望与群众和教会结盟来对抗贵族。洛佩的戏剧一再向公正诚信的国王致敬,因而在民众心中巩固了这种形象。评估黄金时代剧作家在西班牙受欢迎的程度时,我们要记住,当时的西班牙人多是文盲,口述文学的形式是他们唯一可接触到的文学。几个世纪以来,他们自发地创造了成千上万无名的歌谣和科普拉对句,如今这些元素成了西班牙民族戏剧的一部分,每个人都可以看到、听到和理解它们,难怪他们对戏剧和诗歌的胃口难以满足。
洛佩在教会的怀抱中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间(后来的卡尔德隆与蒂尔索也是),不过他的年轻岁月可不平静。双亲在他念大学前就去世了,在宗教大法官的帮助下,他进入阿尔卡拉大学,完成哲学学业。毕业后,他担任阿尔瓦公爵的秘书。他有很多风流韵事,曾在一场决斗中把对手打成重伤,因此被迫离开马德里,流亡了好几年。他加入无敌舰队赴英国作战,尽管西班牙大败,他还是安全返回西班牙。在这段经历之后,是他身为作家最多产的时期。但在第二任妻子去世以及他最喜爱的儿子在南美洲溺毙之后,他接受了圣职,退出公共生活(1614年)。然而,两年后,他又和一个比他年轻30岁的已婚女子爱得死去活来。她是他牧歌中的水仙。这位年轻的情妇失明后精神失常,洛佩伤心欲绝;她比洛佩早去世三年。伟大剧作家在仅存的女儿私奔后崩溃;他原本深爱着她,也精心守护她,结果还是无济于事。在这之后不久,他怀恨而逝,他的人生很像他自己写的剧本。最近发现在他那段时期写的一个剧本中,有位老年人哀叹:“让我守护狮子老虎,让我守护鳄鱼,但不要让我守护美丽的少女!”
洛佩生前是备受仰慕的西班牙作家,无论是贵族,还是一般看戏的民众,大家都知道他,视他为偶像。他只要一出现在街上,总有大群人将他团团包围,就像现代影迷包围明星一样。只不过洛佩的粉丝主要是长者。然而,街头顽童也疯狂地追着他,喊他的名字。在马德里平淡的生活中,洛佩的新戏是一件大事。他反映与发扬大众品味的能力,是其他西班牙作家都望尘莫及的。塞万提斯常常嘲笑他对大众品味的快速反应,但这种响应使他成为“西班牙舞台之王”。
其实洛佩在其他方面也受到推崇。他被选为宗教性质的马德里学院的院长,并被任命为宗教裁判所的“常员”,这是一项殊荣。教宗乌尔班八世(Urban VIII)授予他马耳他十字勋章和神学博士学位,并发了一封奉承信给他。他在1635年去世,终年73岁,葬礼如亲王一般隆重,仪式持续了三天,由三位主教穿着主教袍主持。
西班牙所有剧院都举行仪式,纪念这位去世的偶像。
和洛佩同时代和在他之后的作家人数众多,而且都很重要,不可能在本书篇幅内一一细数。克维多-比列加斯(1580-1645年)有时被称为“西班牙的伏尔泰”,他笔锋锐利,用讽刺、夸张和苦涩的笑,揭露了西班牙的可耻和挫败。他的著作里有无能和拙劣的国王、最恶劣的谄媚阿谀者、卑劣的抄写员和城镇议员、无能的贵族、无知狂妄的医生、空洞自大的诗人、贪婪的恶婆娘。克维多-比列加斯操纵这些人类的典型,让他们跳起讽刺的死亡之舞,腐败的骨架让身体四处转动。作为一名作家,克维多-比列加斯最关注的是西班牙社会已病入膏肓的丑恶和愚蠢。他讥讽和嘲笑这些事物,但他的笑却令人心酸落泪。他的幽默成了悲叹,他的机智是令人心碎的剑。如果像法国哲学家柏格森(Henri Bergson)写的,笑就像海浪留下的泡沫,任何孩子都可以从沙滩上捡起来,看它变成几滴凝结的盐水,那么克维多-比列加斯的笑声似乎是将人生的泡沫收集到幻灭里,呈现给我们看的只是那泡沫苦涩的残渣。
在某种意义上,克维多-比列加斯是西班牙史上最重要时刻的国家良心。他也是描绘爱情、死亡和时光流逝的伟大诗人,这一切全交织为转瞬即逝的安魂曲。他留下了一系列十四行诗,堪称西班牙语界最优秀的诗句:
最后的阴影带走白昼的日光
也许我会永远闭上这深情的眼睛,
由尘世泥土中释出的灵魂,
沉溺于它狂热和渴望的呐喊;
但在那未知的更远之岸,
在冻结的水域解冻之处,我的火焰会爆裂;
它的记忆会再次明亮地燃烧,
不在意人类最庄严的法律。
对被锁链锁住的神,灵魂是监牢,
血管提供了燃料,造成这么多火光,
高贵地燃烧着的骨骼嘲笑心脏的努力:
它会离开这个躯体,但摆脱不了它的痛苦,
它们将化为灰烬,但因欲望而加速,
它们将成为尘土,但却是爱着永远的尘土。 [10]
巴塔沙·葛拉西安(Baltasar Gracián,1601-1658年)则是西班牙黄金时代最伟大的散文作家之一。他的许多书由托马斯·诺斯(Thomas North)译为英文,在英国大受欢迎。他以道德为主题的散文风格辛辣,条理分明,想象力丰富,即使今天读起来还是非常有趣,令人受益良多。下面这一段取自葛拉西安的《智慧书》(Artof Worldly Wisdom )的话,可以代表这位作家的语言和思想:
将你国家的弱点掩藏在你体内。水会沾染上它所流经隙缝的特质,无论这特质是好是坏;人也会受到他所处环境的影响。没有一个民族没有天生的缺陷,即使最有文化的民族也不例外,不过其邻国不会立即发现这些缺陷,或许是因为他们谨慎,也或许是因为他们[安于]舒适。能够消除自己身上所带有的这种民族弱点,或至少能隐藏它们,是值得赞扬的技巧:如此一来,你在自己的民族里就独一无二,因为最出人意表的事物最受人尊敬。种族、阶级、职业和年龄也都各有弱点,如果它们全汇聚在一起不受控制,就会生成难以忍受的怪物。
葛拉西安还有一些警句,教人想到法国作家拉罗什福科(Fran?ois de LaRochefoucauld)的箴言:
人生是人与人的祸心之间的搏斗。
没有独立的美,没有不陷入粗俗的卓越,除非有艺术拯救。
空有内容还不够,还必须要有形式。不好的形式破坏了一切,甚至正义和理性。
没有理解的科学是加剧的疯狂。
勤勉的平庸胜过不勤勉的卓越。
运气不好多数时候是对愚蠢的惩罚,怨叹的人最容易染上这个病。
疑惑之时,和聪明谨慎的人在一起是上上策,因为他们迟早会赶上运气。
要知道的东西太多,学习的时间太少;不知道的人就白活了。没有知识的人是黑暗的宇宙。
葛拉西安的杰作《漫评人生》(El Criticón )以奇特而象征性的观点描述世界和人类。老人克利提洛遭遇船难,在小岛上遇到一个在野兽群中独自长大的流浪儿。老人(代表世界的知识和判断)教年轻的野蛮人(代表自然的人,人类纯洁的灵魂)说话,文明和自然因而被放在一起互相对照。高贵的年轻野蛮人叙述了他的人生和经验。老人正要说自己的故事时,正好有船经过,把他们救了出来。年轻人在导师告诫他对这些人要有戒心,说他们是敌人时,感到十分困惑。和野兽总能交上朋友的人,却不能和自己的同类交朋友,未免奇怪,但老人说,人虽然没有狮子老虎的利爪和力气,却拥有更锋利的舌头,这个武器可以把人碎尸万段。两人上了船,最终在西班牙上岸。自此开始,作者对文明作了一连串的批判。自然之人纯洁的灵魂总是被欺骗,就连老师对自己也不再有把握了。他们去罗马追寻平和快乐,但在罗马亦徒劳无功。那么究竟要到哪找这些人生的理想目标?作者告诉我们,世上没有这些东西。尽管此书的结尾很传统,但全书发人深省,它对人生的悲观态度深深吸引了德国哲学家叔本华。在葛拉西安的笔下,世界的挣扎和冲突无所不在,一切事物都处在紧张的状态。上帝创造芸芸众生,人类是其中最残酷的一种,他唯一的希望是霸道或屈服;他必须冲破所有的障碍前进。他身上带着幸存的种子,灭亡的毒液。
洛佩在西班牙黄金时代戏剧界有许多追随者:蒂尔索·德·莫利纳、鲁伊斯·德·阿拉尔孔(Ruiz de Alarcón)、纪廉·德·卡斯特罗(Guillén de Castro)、罗哈斯·索里利亚(Rojas Zorrilla)、米拉·德·阿梅斯夸(Mira de Amescua)、莫雷托(AgustínMoreto)、佩雷斯·德·蒙塔尔万(Pérez de Montalbán),以及卡尔德隆。随着卡尔德隆在1681年去世,这伟大时代也告一段落。我只简略介绍这些剧作家中的第一位和最后一位,他们也是其中最优秀的剧作家。蒂尔索(1571-1648年)35岁才开始写剧本,共留下约150部长篇剧本,其中以唐璜为主题的《塞维利亚的嘲弄者和石头客人》最脍炙人口。剧本以中世纪传说中玩弄女人的塞维利亚浪子为本,所有其他欧洲国家几乎都有作家采用和模仿这个故事:法国的莫里哀、高乃依(PierreCorneille)和罗斯丹(Edmond Rostand),英国的沙德韦尔(Thomas Shadwell)、拜 伦 和 萧 伯 纳, 意 大 利 的 高 多 尼 (Carlo Goldoni), 德 国 的 霍 夫 曼(E.T.A.Hofmann)和俄国的普希金。莫扎特的歌剧《唐璜》及达·蓬特所填的精美歌词使这故事流传开来,在世界各地的舞台上表演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