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蒂利亚还是西班牙交通系统的关键。位于卡斯蒂利亚高原中心的马德里,
是全国所有公路铁路和航空路线的枢纽或轴心,就像车轮的辐条一样,所有路线都
从马德里出发。西班牙铁路的舒适性或现代化程度从不出色,但在今天,尽管其设
备老旧,确实还是能联通整个半岛的多数地方。
从马德里进入加利西亚或坎塔布里亚区的铁路,逐渐离开卡斯蒂利亚高原,稳
步爬升,穿山越岭,像钢蛇一般蜿蜒扭曲,钻入泥土和岩石中。这一段路隧道无
数,乘客的瞳孔几乎来不及适应光线,火车就突然再度钻入穿透另一座山的黑暗洞
穴迷宫。火车必须行经的这些曲折隧道,和有时需以蜗牛速度费力穿越的危险山
岩,说明了半岛外围地区交通的不便。
1848年,西班牙开通第一条铁路,由巴塞罗那前往马塔罗(Mataró);第二条
是1851年由马德里到阿兰胡埃斯(Aranjuez)的路线。西班牙人在火车的发展上晚
了几年,就像他们在几乎所有其他的工业文明产物的发展方面都晚了几年一样。不
过,西班牙人对铁路是何物并非全然无知,因为早在1830年就有西班牙语书(自然
是在伦敦印制)刊载了新蒸汽机车及其车厢的草图。这本书里有一幅海港的画,其
中有工厂正在冒烟,工厂前面是一个方形的钢制小箱子,同样也喷着烟;后面跟着
一些奇形怪状的车厢,各自隔开至少1码 [5] ,车厢间的空白处则是链条。如我们所
述,直到18年后,西班牙国土上才出现了真正的火车。这比英国人拥有第一条蒸汽
铁路晚了23年,比美国晚了18年,比毗邻的法国也晚了18年。
有些西班牙人免不了想用铁路连接西班牙与法国,但许多人对法国在1808年和
1823年的两次入侵记忆犹新,因此对这个建议的反应并不热烈。其实,西班牙参议
院曾于1842年讨论在潘普洛纳(Pamplona)与法国之间兴建普通公路,当时有位参
议员西欧奥尼将军(General Seaone)大力反对。将军说:“通过伊伦 [6] 建筑公路
缺乏远见,非常缺乏远见,西班牙人为此哭泣,上帝保佑我们不要再有哭泣的理
由。”另一位参议员冈萨雷斯·卡斯特洪(González Castejón)反应更激烈,这位先
生说:“我一向主张,无论任何理由,都绝不能把比利牛斯山夷平;相反,我们该
在现有山脉上再加上其他比利牛斯山才对。”西欧奥尼将军补充说,要他投票支持
这种不法行为,他干脆先辞职。近40年后的1881年,一本谈西班牙军事问题的书指
出:“任何隔离我们的做法对我们都有益处,我们已经向法国开放的一些门户,应
该火速关闭。” [7]
法国和马德里之间的铁路直到1860年才开通,而马德里和西班牙第三大城巴伦
西亚之间,直到1947年都没有铁路连接。有一则历史逸事是,在1814年发明蒸汽机
车的英国人乔治·斯蒂芬森(George Stephenson)曾在1845年秋赴西班牙,考察马德
里与法国之间预定开发的铁路路线。斯蒂芬森和陪同他的工程师都见识了西班牙政
府一贯的虚应故事,他们在首都虚掷了几天之后觉得无聊,打算离开。这时西班牙
人邀请他们去看斗牛——永恒的斗牛。斯蒂芬森传记的作者写道:“但这并非他们
此行的目的,因此他们委婉地拒绝了这项荣誉。”斯蒂芬森和同伴们离开了西班
牙,铁路也没有建成。
西班牙不仅是城堡,实际上,它也是一座岛屿。这个国家的孤立众所周知,它
既不属于欧洲,也不属于非洲,而是两者之间的中途站,兼具两者的特质。由于摩
尔人的血统,西班牙不再算是欧洲。“非洲始于比利牛斯山”说得再贴切不过,它简
单明了地表达了西班牙半东方的异国特质,这是西班牙人民和文化最鲜明的特点。
我们必须谨慎地说明,这里提到的非洲不是以黑人为主的中南部非洲地区,而是北
非,是伊比利亚人、属于闪族的迦太基人、犹太人,以及由说阿拉伯语的诸多族群
组成的摩尔人的古老家园。这些民族和文化群体都把心血倾注到西班牙这漏斗中。
高耸的比利牛斯山脉封住了这个漏斗,将西班牙与欧洲其他地区隔离,比阿尔卑斯
山对意大利的封锁效果更强。比利牛斯山的平均海拔实际上比阿尔卑斯山还高。无
论如何,孤立是西班牙的精神状态和生活方式;这不仅仅是山、海拔或岛屿的问
题。
一个国家的名字往往有助于了解其人民的心态和历史。西班牙最初被称为伊比
利亚,这是(非裔)伊比利亚居民给这片土地的名字,据说是由伊比利亚语中的河
(Iber)衍生而来。这些沙漠居民抵达西班牙后,认为这个国家是大河之地。对居
住在沙漠中的伊比利亚人来说,任何小溪都可能让他们感动莫名,他们可能早在公
元前3000年的史前时代就已来到西班牙。希腊人约在公元前600年来到西班牙,称
这个半岛为Hesperia,意思是“夕阳之地”。迦太基人大约在公元前300年来到此地,
称这里为Ispania(来自Sphan,“兔子”之意),意思是“兔子之地”。不可思议的
是,这种胆小的长耳生物出现在了伊比利亚早期的钱币上。罗马人一个世纪后才到
达此地,直接沿用了迦太基人给这里取的名字,称之为Hispania。后来这成了这个
国家现在的西班牙语名字España。由此衍生出形容词Hispanic,以及español、
hispano等词。就这样,由于罗马人和他们的语言,兔子赢过了夕阳和河流。
兔子从不走直线,也不以稳定的速度移动,就像西班牙人一样。它跳跃的节奏
快速但断断续续,先朝一个方向猛冲,然后再往另一个方向猛冲。西班牙的兔子一
向数量繁多。塞万提斯在讲述堂吉诃德和侍从桑丘的旅行时经常提到它们。炖兔肉
是西班牙乡村的主菜之一。形容骗术高明的西班牙谚语是“拿猫冒充兔子”(dar gato
por liebre,意思为以次充好)。在马提雅尔 [8] 的时代,野兔被认为是四足走兽中
的珍馐。走在西班牙乡下,野兔时时可能出现。谚语有云:Donde menos se
piensa,salta la liebre,意思是兔子会在人最不经意的地方跳出来,这句话常被用来形
容出其不意。几个月前,我参观了离科尔多瓦(Córdoba)数英里远的摩尔人宫殿
麦迪纳·阿萨哈拉宫(Medina Azahara)。在这曾经令人啧啧称奇的摩尔艺术品的废
墟上,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坡,点缀着几株细瘦的橡树和橄榄树。我们正在欣赏景
色,聆听两位科尔多瓦人颂扬已逝的科尔多瓦偶像马诺莱特(Manolete)无与伦比
的美德与优雅,几只野兔突然由草丛跃出,急急跃过山坡。两位科尔多瓦人暂时收
住话头,其中一位说:“那些山坡上都是染上狂犬病的野兔,现在没人敢吃它们,
这是全国性的流行病。”接着他们又回头聊马诺莱特的事。这整个景象就是今日西
班牙的象征,狂热而饥饿,但依旧兴奋地谈论斗牛,或过去的一些胜利,一些古老
的荣耀。
西班牙处处是动人的美景。加利西亚云雾缭绕的翠绿山脉和美妙的宽阔峡湾,
卡斯蒂利亚荒凉的岩石,格拉纳达汩汩的喷泉和引水浇灌的肥沃平原,巴伦西亚和
塞维利亚的柑橘园,围绕着托莱多曲折蜿蜒的塔霍河(Tajo River),每个地方都
拥有自己的非凡之美。还有宏大,一种辽阔和高远的感觉。西班牙唯一让人觉得小
的地理景观是河流。无论伊比利亚人怎么想,西班牙的河流都微不足道,在一年中
的大部分时间里不过是沿干燥岩石河床底部流动的涓涓细流。即使是在古代和16世
纪让内陆城市塞维利亚成为最重要港口的著名瓜达尔基维尔河(Guadalquivir),
也只是泥泞的丑陋河流,不适合航行,也不赏心悦目。1846年看过这条河的大仲
马,在给那位身份不明(也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法国女士介绍他在西班牙的冒险
时所写的一封迷人书信中,贴切地描述了这条河。
夫人,您或许对瓜达尔基维尔河有非常错误的印象,因为从没见过这么多水的
阿拉伯诗人把它捧上了天,而根本没见过它的法国作家相信了阿拉伯人的话。没
错,西班牙作家大可揭露没那么诗情画意的真相,但这是他们国家唯一大到可以行
船的河流,他们何苦口诛笔伐?我们抵达河边,发现在低地和乏善可陈的河岸之
间,滚动着的一大片不是水,而是液态的泥,其颜色和质地像牛奶巧克力,即使风
味不是。我们抓耳挠腮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困惑又失望。 [9]
如果大仲马这么失望,就不难想象已见过密西西比河、密苏里河、俄亥俄河、
哈得孙河、萨斯奎汉纳河(Susquehanna River)或哥伦比亚河的北美游客会有什么
感受。但时至今日,西班牙的诗人依旧在歌颂瓜达尔基维尔河。1936年英年早逝的
明日之星——作家加西亚·洛尔迦就曾为它引人遐想的河水写下名句:“死亡之声在
瓜达尔基维尔河上回荡。”平心而论,河流不只是地理,也是历史,它能唤起一种
精神状态,这种精神状态与几个世纪以来沿着河岸生活和死去的人们的经历是分不
开的。因此,纵使西班牙的河川规模很小,流量也不大,它们却散发出一种特有的
怀旧气息,这和西班牙荒凉辽阔的景色及修道院似的严肃气质密切相关。
[5] 1码≈0.9米。——编者注
[6] Irun,法西边界的小城。——译者注
[7] Azorín,El paisaje de España visto por los españoles ,Madrid,1917.
[8] Martial,罗马时代诗人,出生于西班牙。——译者注
[9] Alexandre Dumas,Adventures in Spain (written 1846),Doubleday,New York,1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