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保存在埃斯科里亚尔宫(Escorial)的歌曲抄本上装饰的插图,出自一群来自塞维利亚的艺术家之手,也是最精美的西班牙中世纪插图范例。这些古老抄本的插画与古代抄本的文本一起,说明了歌曲是如何谱成的。国王本人就在这群人的中央,指导整个过程。他的左边有四位抄写员,任务是记录文字和音符,一旁还有演奏者和吟游诗人。图画说明歌曲会先经“试唱”后才被最终记录下来。另一幅插图则是三个人围成圈,手拉手跳舞,可能也正唱着歌。
他们使用的乐器有阿拉伯人带到欧洲的鲁特琴、绞弦琴(hurdy gurdy)、椭圆形的摩尔吉他、维奥尔琴(viol)、拉丁吉他(弯曲的两侧就像今天的西班牙吉他)、 体 型 很 小 的 三 弦 阿 拉 伯 雷 贝 克 琴 (rebec)、 三 角 形 的 索 尔 特 里 琴(psaltery)、钟组、横笛、小号和号角、竖琴、风笛,响板,以及笛和鼓。上述部分或全部的乐器,显然是13世纪的伴奏乐器。很多乐曲大概都来自人们熟稔的民谣,重新谱写时可能略有更动。
歌曲大部分在歌颂圣母生命中的奇迹或西班牙历史的某些片段。它们以阿拉伯的俚谣“择吉尔”(zejel)形式写成,而不是像有些人说的是按法国的“维勒莱”(virelai)形式。这些歌都是写来吟唱的,用的是清楚的有量记谱法。光是文字虽不能完全表现其内容,但很多文字本身就非常优美了。譬如有一首的歌词如下:
玫瑰中的玫瑰和花朵中的花朵,
女士中的女士,女王中的女王。
美丽的玫瑰如此精致明艳,
喜悦和快乐的花朵;
美丽的女士,你满怀慈怜,
你带走了我们的忧虑和悲伤。
玫瑰中的玫瑰和花朵中的花朵。
阿方索十世对西班牙的爱毫无保留。赐予他灵感写出直至1250年的半传说《西班牙通史》的动机,体现在他的《西班牙礼赞》(Praise of Spain)中,下面是经常被人引用的知名段落:
我们所说的这个西班牙就像上帝的乐园:它由五条河流浇灌,分别是杜罗河、埃布罗河、塔霍河、瓜达尔基维尔河和瓜迪亚纳河。在这些河流之间,是宏伟的山脉和辽阔的土地、山谷和平原。肥沃的土壤和充沛的河水带来了丰富的食物……此外,西班牙还出产大量的谷物、美味的水果、好吃的鱼、香甜的牛奶、各式各样的奶制品。鹿在旷野上四处漫游,羊和马在广袤的大地上随处可见,还有许多骡子。
城堡提供安全的庇护和各种供应。这片土地出产美酒佳酿,有充裕的面包,富含金属矿藏,包括铅、锡、水银、铁、铜、白银、黄金和宝石,以及各种大理石、海盐和岩盐……而最重要的是西班牙在战争中的机智、勇敢和强大,在劳动时的轻松愉快,对上帝的坚定信仰,在研究和学习时的孜孜不倦,在言语文字上的谦恭有礼,在每一件好事上都完美无缺: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像它一样善良,和它一样坚强,如它一般伟大。西班牙比世上每一个地方都宏伟壮观,它比任何地方都忠诚和真实。啊,西班牙!再怎么绞尽脑汁费尽唇舌,都不足以称赞你的美好!
可是这个崇高的王国,如此富有,如此强大,如此荣耀,却因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之间发生了冲突而被倾覆推翻,人们拿剑互砍,互相为敌;他们因此失去了一切——西班牙所有的城市都被摩尔人攻下,被敌人摧残和毁灭……《西班牙通史》接着叙述痛苦和颤抖,它表达的是希伯来或阿拉伯式的抽象感受,为世界不再推崇战争中的个人英勇而绝望掉泪。这和6个世纪前圣伊西多尔简洁扼要的赞美截然不同。圣伊西多尔目睹西哥特人烧杀掳掠他美好的国家时,内心感到的是敬畏和钦佩。这不就是人和国家的命运吗?圣伊西多尔认为如此,但阿方索十世想法不同。他在《西班牙通史》中继续写道:
可怜的西班牙!它的死亡来得如此仓促,没有任何人为它悲悼。他们说它惨遭折磨,现在已经半死不活。他们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纪,仿佛由地底传来,他们痛苦地说:匆匆经过的人啊,仔细地看,留心看看有没有任何人的创伤或悲哀可以和我的相比!悲伤的哭泣,痛心的呐喊,因为西班牙哀悼它的儿子,它得不到安慰,因为他们已不在人世。它的家园和它的住处都遭毁坏,变成了荒野,它的荣誉和光彩混乱模糊,因为它的儿子和它的仆人们被刀杀死,它的权贵和教养良好的百姓都被掳走,它的王公贵族承受了羞耻和侮辱。它的创伤和破坏如此之大,没有任何旋风、洪水、暴风雨,可以与之相比。西班牙还有什么邪恶或风暴没承受过……谁能给我清水让我洗头,谁会给我无尽的喷泉,让我的双眼永远流泪,为西班牙的损失和死亡,以及西哥特人的悲惨和懦弱而哭泣? [2]
这漫长的哭诉还未止歇,带上了一种赎罪祷告的性质,但一直重复的内容变得单调。《西班牙通史》生动总结了它所包含的13世纪中叶的思想:
人人都必须由此了解不要自视太高:富裕的人不要因钱财自满,有权势的人不要因权力傲慢,强者不要为自己的力量自豪,学者不要为自己的知识骄傲……想要追求自我价值的人,不妨在服侍上帝中找到意义;因为折磨人的是他,给你油膏的也是他;他伤害你也使你痊愈,因为整个世界都是他的;所有的民族,所有的国家和王国,还有语言——这一切都会改变;唯有上帝,万物的创造者,始终如一,持续到永远。
中世纪的西班牙显然处在新宗教情感和新价值体系的十字路口。唯有在宗教中,人们似乎才能找到自己真正的价值。孤身一人,无论他的意志或力量多强大,都终将一无是处。熙德的岁月已经逝去不再回来,这些庄严的话预示了天主教君主费尔南多二世和伊莎贝拉一世的纪元即将到来。圣战还没达到实际的高峰,不过13世纪已清楚勾勒出它的精神。
然而,当时阿方索十世的统治开明宽容。众多犹太人成了杰出的学者、工匠、商人、金融家、银行家和医生,阿拉伯人中也有许多学者、医生、音乐家和农民。
犹太人从事的主要是技艺工匠,或者协助上层阶级的管理工作,摩尔人则经常在田里劳作,而且对园艺农事很在行。国王几乎总是有犹太人的财政顾问和帮手,腹痛的人都会去看犹太医生,即使后来禁止犹太人行医后亦然。
时至1300年,西班牙基督徒的心理状态发生了转变,开始歧视劳动的摩尔人和总是在数钱敛财的犹太人。西班牙基督徒以截然不同的方式表现自己。重新占领的家园、在战争中的勇气、在物质上的贫乏、严肃庄重、对疆土和统治永不知足的渴望、全心全意向前的动力——这些都是他们民族的特色。正如西班牙作家卡斯特罗指出的那样,西班牙找不到鼓励和平、辛勤工作、开垦田地和贸易商业的贤君,因为这样的君主不能适应西班牙社会的重要架构。这样有条有理、充满效率的统治,适用于整齐的荷兰田地,上面有平和的牛和成排的郁金香。然而,卡斯蒂利亚却是在原始荒凉的土地上磨炼出了自己的灵魂,经受住了各种苦难;因此对物质的向往、累积,以及为物质工作,完全无法影响到卡斯蒂利亚的性格。不过,谁敢说当中没有任何嫉妒的成分呢?毕竟一无所有者对别人的财产心存嫉妒是人之常情。再加上宗教因素和种族理想(血统纯净最早是犹太人的概念,后来才被西班牙人接收),于是有了宗教裁判所和后来的种种迫害。
尽管博学的国王在文化方面颇有贡献,但若不点明阿方索十世在位时政局的混乱动荡就结束对他统治的分析,将会引起误解。他在位期间,政坛有各种阴谋、反抗、暴动,其中许多参与者都是他知名的贵族朋友,甚至是王室成员。阿方索之妻为政治因素弃他而去,藏身加泰罗尼亚。他的兄弟恩里克、费利佩和法德里克(Fadrique)都起而谋反,就连他的儿子“勇者”桑乔(Sancho the Brave)也因心急篡位而反抗父亲。阿方索国王痛心疾首地说:“我尽可能在各方面尊重桑乔,他却以最残酷的方式侮辱我。我全心爱他,他却要把上帝给我的王国夺走,希望我死。”